这块土位于小镇北面,约三分地,傍山依水,田埂交错,原本是一洼水田,新中国成立后,土地承包到户,村里分给外祖父的责任田,抚过青禾,收过沉甸甸的稻子。到如今,小镇大搞开发,不断翻新着模样,原本置于荒郊的几分地,平地推山,一夜间竟然临街靠铺,迅速凸显在人前,犹如掀了盖头的新娘,有些慌张了。我和父亲曾商议,希望一如既往种点蔬菜,自己种吃着也放心。父亲已年过七旬,宋人洪适在《满庭芳·辛丑春日作》中说:“六旬过四,七十古来稀。问柳寻花兴懒,拈筇杖、闲绕园池。”便是最好的写照。父亲两眼茫然,显得无可奈何,又摇摇头说:“不行了!”周遭房屋稠密,鳞次栉比,一点阳光雨水都渗不进来,养不活那些土里长出来的瓜瓜果果。末了父亲说:“瓜和人一样,要呼吸,才能填饱肚子。”
父亲说这些话时,傍晚临近,光阴散淡,雾气从大地上慢慢升腾起来,并有些许寒意袭身。没有一丝风,我和父亲都低着头,他已经70高龄,再也挥不动锄头了,像往常一样躬耕于田畴。尤其是他年前动了一次心脏手术,下地干活更加不可能了。那次重病着实吓人,医生说要再去晚一点,人就没了。不敢往下想,所幸无碍。从手术台下来,直接送进了重症监护室,三个儿子轮流看护,只盼他快点好起来。古人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人世间的多少疼痛,恰恰言之不尽。父亲年幼逝双亲,至今不知自己确凿的出生年月,那是最大的憾事。我们说他70岁,那是以身份证核准,大约而已。1959年我爷爷奶奶皆是因食不果腹而逝,对于土地,他们那一代人有着不为人知的痛楚。如尚有立锥之地,他断然不会远走他乡,自谋出路。一片土一片瓦,甚至一粥一饭,于他而言,关乎生死。其中艰辛,冷暖自知。有些话,他从未提及,我们也不敢往深处想。只知道他年少时随着大伙一起奔赴湘黔铁路,挥锹扛锄,挖壕填沟,其间风餐露宿,日月不惊,山河不记。几经辗转,幸好黄天不弃,当上了一名铁路工人,端了铁饭碗,吃上了国家粮。即便如此,他每每寄信回家,除了关心孩子们的学习,关心的依然是我们家那几分田地。筑田蓄水,插秧追苗,是旱是涝,长势如何?一丝一毫,皆令他牵挂。田地是我们一家的希望所在,有土有田才有根,土在哪里,田在哪里,根就在哪里。
母亲在家操持,因人丁单薄,每年栽秧掼谷时节最是犯难,眼见水漫田畴,也只能干巴巴地焦急等待,往往是事先讲好,许下承诺。预定时日总是一拖再拖,母亲几经上门笑脸央求,那有劳力的男人才悻悻然,牵牛扛犁铧田插秧。即便如此,母亲常常告诫我们,万万不得怨人,心要宽,要如江河。正值时令,每家每户男女出动,都在修渠堵水、请苗插秧,唯恐错过工期,耽误了收成,哪里有闲工夫顾及别人。虽是如此,也让我们欠下若干人情。父亲每每探亲回家,尽管生活拮据,背囊里一定购得糖果数袋,而我们三兄弟,万万不敢奢望,打小我们就知道,那是送给别人的,有不成文的规定,不能伸手,伸手定被责罚。父亲探亲假不过十数日,前几日挨家挨户地走动,为一年里帮衬过我们家的人送上糖果,还要说一堆感谢的话,千恩万谢,鞠不完的躬。父母总是琢磨着饭点前后去,决计不端别人的碗,给别人添负担,那时,生活对于谁都不容易。
那时候,我们总是瞪着那鲜艳的糖纸,唾沫不断往外翻,即使有怨言,也只能小声嘀咕。母亲严厉,唯有父亲稍显和蔼,说以后你们会明白这做人的道理。即便如此,我们也会背上一些“忘恩负义”的罪名。隔壁住着母亲的堂弟,也就是我们的舅舅,他脾气暴躁,常年酗酒,每次犁田,必在田埂两头放一壶酒,来回呷一口,一块水田翻犁完毕,两斤酒必然见底。有一年,父亲未能如愿请到探亲假,往年的糖果之类迟迟未奉上,他竟然破口大骂,逢人便说我们家忘恩负义,母亲好强,这些话传进耳朵里,难免伤心,暗地里不知道哭了多少回,流了几多泪。稍后,父亲托人捎回20元钱,捏着汗涔涔的零碎票子,母亲眼都傻了,来人生怕母亲疑心,忙解释说:“真的只有这点。”确实只有那么多,家里应付着过节还勉强,母亲捏了捏,用这点钱买了酒和肉,赔着笑脸给隔壁舅舅送过去。母亲常给我们说:“做人最难还的是人情。”
谈到秋收,却有最难忘的事。母亲熬的油茶享誉乡邻,每逢秋收割稻掼谷,家里常常坐满了人,她烧好茶水要送到田埂上去,茶是苦丁茶,大叶片,茶名如此虽苦却生津止渴,秋阳高照,她总能把握时候,把茶水送过去,不至于断饮。到我们家帮衬的人都夸我母亲能干,一日三餐,早上吃面条,中午柴火洋芋饭,下午一顿酒,晚上还有油茶稀饭,安排得井然有序,令人津津乐道。尤其是油茶配上米花和黄饺,那香味直往心里钻,让人过了多久都想。后来,父亲退休回家,褪了工装,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再后来,日子渐渐宽裕,我们家也用不着种田插秧了,父母便将田改成了土,依旧挑粪翻地种些瓜果蔬菜,总是闲不下来。母亲的堂弟,那位酗酒的舅舅后来与人说起,他最难忘的居然是母亲熬过的油茶汤,现在娶进门的媳妇茶饭不娴熟,村子里再没有人能做出那样的味道和花样。他说这些话时,母亲已经离开我们多年。这话他说了很多年,说给很多人听,在乡道上,在插秧的田坎上,在洗泥的河流里,逢人便说,直到他生命结束。我想,这是他对我母亲最大的念想吧!其实,那时候,我们十分怨恨他,他贪婪无度,而且粗俗无礼,尽管如此,母亲依然叮嘱我们,要嘴勤,带笑脸,叫舅舅。村里、道上迎头遇见,可不能慌慌张张,叔叔伯伯,婶子嬢嬢,该叫什么得叫响,万不可没了规矩,失了礼。这些左邻右舍却是最要好的人,母亲常说。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都是相互帮衬着过日子,谁都有难处呢!想着母亲早些年的告诫,明白了世事并非我们眼见的那么简单,围绕着一块土地,邻里建立了一种瓜藤李下的关系,不用翻篱笆就能听见锅瓢响,每逢红白喜事,相互出主意搭把手,能和你一起抹眼泪,也能给你平淡的日子添点堵,东家媳妇婆婆,西边伯伯叔子,大事小情,喜乐悲欢,都在这片土地上繁衍滋长,日月更迭。没有这些,也谈不上生活,不能理解这些,就更不能理解我们脚下这片土地。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和父亲一起坐了良久。如今,我们兄弟三人,都有了属于自己的事业和家庭,大哥早先是一名修摩托车工,后来开了一间摩托车销售店,现在正筹备引进新能源电动车,俨然成了个体老板,日子越发有盼头。二哥和我在小县城里上班,每天早九晚五,虽说忙碌了些,但也算安稳。一如父母当年期望的那样,我们告别了肩挑背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告别了这块土地。但总有什么是我们挥之不去,总有一些情愫无法释怀。这里记载着我们太多的往昔,儿时的记忆翻新着涌到眼前,我们在地上嬉戏玩耍,夏时掰包谷,冬时拔萝卜,秋天在田野里抓虫子、捉迷藏,大人们则俯身土地忙着农活,日子过得不紧不慢,生活中的一日三餐都可以在这里撷取,而岁月总是那样安静,开花结果迎雪飞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