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出《半夜鸡叫》的“战士作家”高玉宝于2019年12月5日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与高玉宝结识近半个世纪，他曾签赠给我7本书，第一本签赠的《高玉宝》落款时间是1974年12月29日。在这45年间，我们联系颇多，交情深厚。他对党无比崇敬爱戴，对人民无限忠诚，是我学习的榜样。很多人知道他作为一个“文盲战士”，写出了200多万字的文学作品，是中国人民文化翻身的一个象征。
1947年高玉宝参加人民解放军时恰好20岁，已经有了很丰富的人生阅历：小时候仅上了一个月的学就被迫给地主放猪；10岁给日本鬼子当童工；16岁替父亲去当劳工；17岁学木匠……这样一个见多识广的高玉宝，却弄不清“入伍”和“入党”有什么区别！他见身边老兵把刚发下来的津贴拿出一部分交给另一个老兵时，询问是什么钱？那老兵说是党费。高玉宝连想也未想，立即从自己的津贴中拿出几张纸币给那个收党费的老兵。老兵说，你还不是党员呢，不收你的！“啊？我怎么会不是党员啊？党救了我，党要解放天下受苦受难的穷人。我不是当兵了吗？怎么还不是党员呢？”指导员正巧从这里走过，告诉他，当兵并不等于入党，好好干才能入党，入了党才能缴纳党费呢！想入党就写个入党申请书吧。“这个入党申请书怎么写？我也不会写啊！”指导员说，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写。
“我从心眼里要入党！”这就是高玉宝急切要说的话，可是，可是，这几个字他多半都不会写呀，他只上了一个月的小学！但他要写，他要向党表达自己的心愿，要加入到党里面，把自己的一切献给党。申请书不会写怎么办？就画成和文字一样意思的图画。于是，在我们党史上非常特殊的一份入党申请书就在高玉宝手下诞生了！“我”字他会写，“从”字就不会了，那时的“从”字还没简化，十几个笔画呢。不会写这个字就画了一条虫子；“心”就画一颗心，“眼”就画个眼睛；“里”当时也是繁体，非常难写，他就画了一只梨；“要”字，他写了个同音的别字“咬”；“入”，当时发音“YU”，他就画了一条鱼；“党”的繁体字17个笔画呢，他更是不会写了，他画了树上挂着的一个铃铛……
1948年正月十五月亮特别圆的那个晚上，高玉宝郑重地向连队指导员递交了自己的“入党申请书”，他记住了指导员说的“好好干”，入伍刚6个月，交上入党申请书刚刚3个月，高玉宝就如愿地加入了党组织。“党是妈妈我是娃，叫我干啥就干啥，不折不扣不讲价，永远听我妈妈话。”还不怎么会写字的年轻的高玉宝，编了这样的顺口溜，表达了对党的忠贞情怀。他高兴地逢人就说，我有家了！
10年前8月的一天，我陪同原总装沈阳军代表局七二四厂领导班子的党员们来到高玉宝家，请他讲一堂特殊党课。我又一次听他讲述了“塔山阻击战”那场惨烈的战斗。那时他是通信员，在电话线完全被炸断无法无线联络的情况下，团长让他跑步送达命令。敌轰炸机刚从头上飞过，他马上就跑，因为敌机不会立即返回。他跑到九连，九连官兵正在吃高粱面带壳儿做的饼子。他一去，大家把他围起来，问小高有什么消息，上级有什么命令。玉宝传达了团长说的6号阵地没人了，九连赶快上！只见九连指导员手拿吃了一半的高粱面饼子，对大家进行简短的战前动员：“同志们！大家要吃饱，这是我们一生中最后一顿饭了！”九连上去了，打退了敌人的进攻，阵地保住了。可是，这一个加强连，200多号人，上去一天就没了！部队牺牲太大了……每回高玉宝说到这个经历，他都哽咽，都不由得热泪满眶。高玉宝所在的35团，经六天六夜阻击战，只剩下百十人，被授予“塔山英雄团”的34团，剩得更少，仅有21人。高玉宝在心里暗自说：战友们，你们用生命换来了今天的一切，今后不会再有什么样的困难能把我高玉宝难倒！
高玉宝以一个战士的风姿顽强无畏地进军文化领域。大军南下，在长沙郊区肖家巷休整的空隙，当军邮员的高玉宝取信报回来，把枪架在身旁，把信报铺在地上分堆儿，做完本职工作，碰到有文化的人就主动上前去问一个字怎么写，甚至拦下了到部队检查工作的军长吴克华的坐骑。高玉宝有一点空儿就用铅笔头在小草纸本子上写上几个字，他要把一肚子苦水记录下来，告诉战友，告诉后人。玉宝给我讲过，他用一年零五个月的时间写出了书的初稿，在广东潮州乌羊市落笔，这时的高玉宝只有24岁。经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编辑细心帮助指导修改，就要向公众发行了。当年想用的是《苦难的童年》等类似的书名，一时谁也拿不定主意，报到了总政主任罗荣桓那里，罗帅一槌定音，他说书名就叫“高玉宝”嘛！
《高玉宝》先在军内流传，后于1955年4月正式出版，几家出版社开头就印了近两百万册，一下子就轰动了全国，高玉宝被誉为“文化战线上的英雄战士”。高玉宝本人成为了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文化翻身的一面旗帜、一个象征、一个符号。高玉宝到全国各地做报告，这样的报告他一讲就讲了70多年。当年听过他报告的孩子许多都年过半百、年过花甲了！
上个世纪90年代，有一次高玉宝感慨万分地给我讲，他在一个小学给孩子们讲自己当童工，饿得不行，没有饭吃，有一个孩子就问他：“没有饭吃，为什么不吃饼干啊？”他一时被问得哑口无言。今天的孩子们很难理解旧中国老百姓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他太有义务要下功夫给他们讲清楚。我当时就写了篇特写《高玉宝和九十年代的红领巾》，发在《人民日报》上，获得了建党70周年“当代共产党员风采”征文一等奖。
奖章挂满了左右新老军装的前襟，高玉宝仍保持当兵时的感觉和作派。一次，他被邀请给一个单位做报告，他没让单位派车来接，也没从干休所要车，一个古稀老人自己骑着自行车就去了。他所在的辽宁省军区大连第八离职干部休养所的领导知晓后，担心老人路上不安全，立刻让韩玉生干事带车去追，差一点到会场才追上。韩干事让高老把自行车放到车后备箱里，高玉宝说：“我社会活动多，不能总派车，再说，我骑车很方便啊！”要知道，他可是患有严重的高血压和心脏病的人啊！但他一直保持战争年代一个战士那样的自觉和风范。
有一次春节前我到他家做客，干休所院子里围了一群人，多是老太太、小媳妇。中间围的是高玉宝。只见他戴着老花镜，拉开架势，骑坐在磨剪子炝菜刀的长条板凳上，他把水点在磨石上，两手按着菜刀，一把接一把磨，大半天磨了五六十把！有一个老太太的刀把裂开个大口子，里面铁棍都锈了，高玉宝不仅给她磨了刀，还修好了刀把子。高玉宝领我看了他的小仓房，里面有老虎钳子和各式各样的工具，还有针头线脑、铁皮钢钉。一个老干部的热水器喷头坏了，买不到合适的，高玉宝就给重新做了一个。有个老干部的炉盘三角座损坏了一个角，高玉宝也想法给修好了。高玉宝家住二楼，一楼住着离休的抗战老干部王平，王平和老伴都有病，觉得一楼不安全，高玉宝帮他家窗子外安了个防盗栏杆，上面还修了个小雨搭……
高玉宝的初心就是战士之心。他的作品名扬天下，可他没有忘记1952年9月30日在怀仁堂的国庆宴会上，他举杯给毛主席敬酒时，周总理向毛主席介绍说：“这是我们的战士作家高玉宝同志。”他没有忘记塔山阻击战像割稻子一样倒下的战友，更没有忘记在张家口作战时救他一命的28岁的团参谋长李文斌！高玉宝家里一直摆放着李文斌的黑白照片，照片前是高玉宝自己打造的一把八路军战刀，战刀上刻着李文斌的英名和高玉宝写的一首小诗：“虎将挥虎刀，霜刃鬼魅扫。为国献生命，光辉永世照！”多年来他一直寻找李文斌的墓地，2019年9月，当他得知儿子燕飞历尽波折终于找到了恩人的墓地并得到确认时，欣慰与伤感让他号啕大哭了一场！
高玉宝一生充满战士情结。他平时很“抠门儿”，舍不得给自己添件新衣，可他在2019年的“八一”建军节，为塔山阻击战纪念馆一下子就捐了10万元！谁能说清他到底资助了多少贫困的学生和需要他帮助的人呢！连他的儿女也说不清。
这次病重期间，燕飞背着老爸在解放军后勤保障部队九六七医院的走廊里轻轻地踱来踱去，高玉宝伏在儿子肩上，听儿子给他哼唱他最爱听的《我是一个兵》这支歌。“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这是我们人民军队的初心，也是高玉宝胸中鼓荡的强音。在高玉宝临终时刻，亲人和战友们围拢着他，握着他的手，含着眼泪，一起给他唱他最爱听的《我是一个兵》，在这歌声中，他欣慰地闭上了眼睛，永远地停止了那颗战士心脏的跳动。
高玉宝和他的著作《高玉宝》会长久地被人们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