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儿童文学中,成长向来是一个重要的主题,也是被反复书写的话题。儿童文学作家在时代的浪潮中将现实社会生活中的儿童,尤其是青春期的儿童遭遇的成长困境反映到文学之中,以文学的方式去纾解儿童在成长中遭遇的痛苦。其中,少年小说尤为注重刻画儿童的成长困境,力图引导儿童在阅读中经受住困境的考验,并获得心灵成长的力量。
新中国成立以来,少年小说中关于成长困境的书写大多集中在早期的道德品质发展与集体认可、家庭矛盾纠纷、青春期自我认同、社会价值认识与文化冲击等方面。其中,青春期自我认同与家庭矛盾纠纷带给少年人的阴翳是少年小说中常常表现的成长困境内容。汪玥含的一系列少年小说创作是此类作品的重要代表,从早期的《乍放的玫瑰》到后来《月亮是甜的》《沉睡的爱》《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等,都深入剖析了夹杂在家庭矛盾中青春期自我认同的困难,但又以独特的青春群像再现了儿童青春期成长道路的艰辛,作家笔下独特的青春群像也就是一群失语的少男少女。
汪玥含少年小说中出现的少年人无一不呈现出一种特殊的失语状态,即无法顺利述说自我的内心,试图以缄默或者出格的行为来掩饰自己无法表达自我、顺利沟通的性格问题。这里的“缄默”并非专指故事中的人物从不开口说话,而是指他们无从正常表达自己内心的困惑迷茫、痛苦忧伤,他们渴望交流却无人可以交流。这类失语者的少年形象并非是单一的个性,而是在总体上呈现出两类人的特征。
第一类是汪玥含少年小说中最突出的一类形象,即怯懦、阴郁甚至冷漠,但同时又自卑、脆弱的少年人。这类形象以《乍放的玫瑰》中的佟偌善、《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中的林彤、《沉睡的爱》中的林珈和《月亮是甜的》中的凌可伽等为代表。他们在人群中总是以安静的姿态出现,不主动与人沟通,甚至看上去没有和人沟通的欲望。实际上他们的内心极度渴望寻找到对象诉说,倾诉如火山爆发的心语。但环顾四周,周围的人习惯了他们的静默和一言不发,甚至不再让他们说话。《乍放的玫瑰》中的佟偌善是一个具有古典美的高中女孩,像古代仕女画中走来的娴雅少女。在学校,老师从未关注到成绩优秀的她,同学总是讥讽和嘲弄她。面对奚落,她最过激的反应也不过是逃离语言压力的现场,然后将自己打来的饭“扣”进垃圾桶里。在家庭中,永远是母亲刻薄呵斥父亲或严厉痛骂佟偌善的声音,而佟偌善从没发出过自己的声音。但她的内心并不平静,佟偌善常常自己跑到河边,想要把自己的不满和痛苦都呐喊出来,但最后只是“啊”了一声。“她实在是想在这个地方放声喊叫,把胸中的痛楚都宣泄出来”,但她不知道对谁宣泄,也不清楚自己遭受的同伴欺凌、家庭压抑的沉重感究竟该怎么用语言表达出来。当她遇见了隔壁大学研究生冷墨西以一连串的反问和她交流时,佟偌善虽然没有听明白,却觉得豁然开朗。她一头扎进了和冷墨西的恋爱中,因为她在冷墨西的身上看到了交流和沟通的希望,这也正是她悲惨命运的开端。
与之类似,《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中的林彤无法忘记当年哥哥为救自己而被车撞死的惨烈现场,选择以失忆的方式来保护自己。失忆也就意味着一段个人历史表述的失语,自此,林彤更加沉默、阴郁,以食物来填满自己惶恐不安而空虚无依的内心。她变成了一个大胖子,在同学们的动作、语言欺凌中更加沉默、自卑。《沉睡的爱》中的主人公林珈则以冷漠包裹着自己想要表达的声音,冷漠地看着父母争吵最后离婚,以“恐脸症”“名盲症”来说服自己叫不出一起生活6年的同学的名字。冷漠和癔病成为她说服自己不需要沟通的借口,她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学习中,甚至取得了连续6年排名第一的优异成绩,但却没有交到一个朋友。《月亮是甜的》中的凌可伽与前3个少女类似,不同的是她的情绪一直趋于平和,也有着正常的人际交往关系。但“寻找钢琴王子”和“父亲出轨”这两个秘密压住了她的内心,也让她渐渐沉默,甚至情感变得脆弱。这些少女在沉默的言行和疯狂的内心冲突之间,将她们受伤的心鲜血淋漓地剥开给读者看。但在家长、教师、同学的眼里,他们只是太安静了而已。没有人试图停下来倾听一下这些失语者的声音,导致他们最后只能像佟偌善那样想说什么却只剩下河边一声没有回音的“啊”。
第二类则是以《乍放的玫瑰》中彭漾和《月亮是甜的》中的许广豪为代表。如果说,如佟偌善、林彤这类静默脆弱的失语者最开始的境况是因自身的个性造成的,那么彭漾、许广豪这类少年失语者形象的塑造则显示出汪玥含力图揭示少年人青春期成长困境——无法表达、不能表达,这是少年人共同遭遇的痛苦。彭漾、许广豪看上去是开朗乐观、像火一样热情的少年人。他们在群体中展现出了类似领导者的地位,意气风发。《乍放的玫瑰》中少女彭漾是副市长的女儿,成绩名列前茅,懂得流行时尚又爽朗大方。无论男女都喜欢她,这个被看作是“女英雄”式的人物看上去从未失语,一直在向同学们、老师们、家长们发出昂扬励志的声音。但是她的内心一直有着隐忧:“如果我不是副市长的女儿,会不会不再是现在的我?”戏剧般地,她的隐忧成为现实。当彭漾偷听到自己不是父母的亲生孩子时,她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意气风发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无法理所当然地和父母撒娇。她的失语在于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而这说不出的痛苦也无法告诉身边那些因为自己光环聚集起来的朋友。彭漾的自我压抑是以早恋、酒吧跳舞等出格行为来把自己真正想要表达沟通的内心包裹起来,不让别人从自己的话语里听到自我真正的声音。本质上,彭漾的突然失语源于自我认同在身份揭晓后的缺失。《月亮是甜的》中的许广豪在同学、老师们的眼中是热爱打篮球的大男孩,是会因为别人讨论他家事而肆无忌惮打架的富二代,也是会主动关心别人、帮助别人的好少年。但小说笔锋一转,借用女孩凌可伽的眼睛,看见许广豪一个人躲进小树林里如同野兽怒号般对着树干拳打脚踢。整个过程除了嘶号以外,他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由此,小说自然过渡到许广豪内心的不平静,借作者的笔触揭示真相:他一直默默忍受父亲家暴母亲,却不能用语言和行动去阻止,碍于母亲的哀求,也不能告诉任何人。他必须压抑自己内心的不平、愤怒、爱和正义,压住这些语言,才能面对自己的父母。暴力疯狂的父亲和隐忍求全的母亲让这个爽朗的少年人必须紧紧扼住自己的喉咙,用疯狂捶打树干的行为来发泄无法言说的痛苦。
因各种原因表现出各异的失语状态的少年人集中表现出青春成长的过程中遭受痛苦无可言说、无人言说的事实。而导致他们失语的原因主要集中在家庭矛盾与亲子关系方面,进而延伸至少年人在青春期对于自我定位和认同的失败。汪玥含针对失语者形象遭受的困境,努力以引导少年人重新敞开心扉、发出声音的方式打破失语的成长困境,实现心灵上的自足成长。因此,她在小说中引用诗歌,让少年人借助诗歌的声音抒发自我内心的真实情感,呼唤理解与认同。与此同时,少年人之间的互相帮扶与关心则成为他们走出成长阴影、重新发出声音的关键。最终,不再失语的少年人获得成长,突破障碍。但早期作品《乍放的玫瑰》中不能寻找到声音的佟偌善最终以死亡结束了自己的青春与生命,永远被困在失语的年华里。
以失语者的形象表现青春期少年遭遇家庭困境、认同艰难的书写并不是从汪玥含开始的。较为典型且有影响的作品要数罗辰生的《消失的歌声》,作品中的小女孩梁丽丽原有很好的嗓音,却因为父母离婚以及父亲的再婚导致了认知与情感接受的双重困难。她悲伤过度,再也无法唱歌了。此时“无法唱歌”的梁丽丽遭遇的就是成长中家庭破裂无法承受的痛苦以及不知如何处理、接受的茫然。罗辰生以歌声的消失来表现梁丽丽的“失语”。而另一部书写失语者形象的则是殷健灵的《纸人》。作品中的苏了了面对男孩的骚扰沉默不语,幻想出纸人丹妮来交流成长的秘事,显示出她在身体与心灵成长过程中对现实世界的退避与“失语”。而相比较之下,汪玥含书写失语的青春困境既延续了前述两部作品以沉默、失语来表现成长艰辛,但又进一步多层次呈现了少年人青春期中多样的失语状态,深挖了少年人青春期艰难突破失语、表达自我、渴望沟通的成长抗争。这是汪玥含少年小说创作中极为重要的特征,也是作者渴望通过书写少年人的失语与发声来慰藉、引导现实生活中“沉默”的少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