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文学评论

风格变化是创作生命力的闪现

——评李学辉近年来的中短篇小说

□程光炜

作家创作上升期,即使他艺术风格日臻成熟稳定后,创作方法仍然在不断调整变化。一成不变的作家作品,等于是进入了落幕期。因此风格变化,乃是一个作家创作生命力的闪现。

汪曾祺在上世纪80年代重新亮相文坛的时候,大家以为他就是《受戒》《大淖纪事》《异秉》和《陈小手》这种慵懒的风格。殊不知,他40年代在文坛崭露头角时,已经是写实、心理、意识流不同手法穿插使用,比如《老鲁》《鸡鸭名家》《戴车匠》等。如此的例子可谓甚多。孙犁的《荷花淀》是抒情的,《山地回忆》则偏于写实。茅盾说,鲁迅一二十篇小说,是一二十种写法。贾平凹早期作品《商州初录》《商州又录》以现实主义写实风格为主,到长篇就变化多端了,如《废都》写实兼写意,《高老庄》是回乡游记体,《秦腔》是隐喻,《高兴》是纪实,等等。王安忆也是一个变化高手,她的每部作品都各不相同。回顾历史的《长恨歌》与关注现实的《富萍》,写游寇的《遍地枭雄》和怀旧的《天香》,直面历史的《启蒙时代》和新闻体的《匿名》等,有时候简直相差很远,不像出自同一位作者之手。所以钱理群等在分析这种多变现象时说:虽然茅盾“小说注重题材与主题的时代性与重大性”,但具体到各部,从视角到风格,仍然是五光十色和丰富多彩的。《子夜》强于概括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的整体性,《霜叶红似二月花》则揭开五四前夕“中国社会的一角”,《春蚕》和《林家铺子》像是农村一景的速写,《腐蚀》形式上采用的是女特务的“日记体”。但通读他所有作品,又感觉其艺术风格是圆熟统一的。

有次我在北京亚运村某咖啡馆约见朋友,无聊中翻阅书架上的《茅盾短篇小说选》。惊异的是,很多作品都没有读过,尤其是选集中那些写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北京、上海女学生、女白领和交际花的小说。那种细腻的日常生活感觉,那种婉转曲折擅情的心理状态,竟跟《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不太一样。闭卷一想,说它们出自另一上海擅写三角恋爱青年作家之手,大概也不会产生丝毫疑问。这说明,茅盾小说的世界之大,我们只是很好地“概括”了他的创作概貌,却未读完其作品。

甘肃作家李学辉这两年给我的印象,就是他一直在努力改变自己。前两年的作品,《麦婚》写当地奇异的婚姻风俗。《除夕》写乡镇干部权力的失落以及如何设法夺回的喜剧。《和薇薇去寻访孙招娣》写四川女大学生薇薇支教帮扶的故事。她从四川到甘肃,原想这是一次浪漫之旅。她七折八回来到县城,被科员接待,没找到洗澡间,连饭都没吃上一口,就被拖上了灰尘滚滚的乡村公共汽车,中间还差点遭遇险情。《鸡头》写乡村私斗,情节离奇古怪,却引人入胜。还有《麻雀飞翔》《爷爷的爱情》和《老润》等篇。而近来发的各篇作品却在努力把小说叙事偏紧的东西去掉。他在克服小说不必要的紧张,对主题的期待让其回归稀松自然的生活状态。或者说,他在拉开作者与作品的距离,尽量隐于背后,观察人物上演的人生故事,也观察着作者怎样把读者引入作品的细微过程。

甘肃是个地阔人稀的地区。除繁华城市和河西走廊,乡间人烟稀见。环境塑造人,同时也在塑造着作家。《挂在山顶上的风》写的是孩子小螺号的寂寞。他与爷爷相依为命,心却飞到了遥远的《约翰生传》里面。乡下孩子的寂寞来自于他对现代文明的阻隔,而身处现代文明中心的城里人的寂寞,则能以孤独而言之。因此,在送小螺号到学校念书的时候,“爷爷端起酒杯敬校长:‘你们已经让我失去了一个儿子。小螺号到了学校,能让他识一口袋字就够了。’”这点要求实在不多。

凡在上世纪80年代读书的乡下孩子,都会遭遇路遥《平凡的世界》孙少平在学校食堂,是吃黑面馍还是白面馍的难题。这个经典细节并非路遥的个人创造,而是现实生活中最为常见的一幕。《我的二次元时代》中的王二狗,每月到学校用面换票,这种场面像是在机场通过安检。“管理员让我把面倒在一大面盆中,用擀面杖搅拌。他嘴里叼着烟,拿着擀面杖,似乎从里面搅出了无数的快感。我紧盯着烟头,怕烟灰掉在面中,他又找茬儿。烟灰软软地塌腰,晃动着要掉下来,他一笑,把头一偏,烟灰掉在地上。”这处细节极其精彩。这是孩子特殊敏感的心理,像那个店小二看落魄的孔乙己,不过角色正好倒了过来。上世纪60年代末,我随父母下放到大别山某县小镇中学。每次开学,都有同学排队带家里的米面在学校食堂过称,我颇觉新奇,却完全没想到他们内心的纠结。对我这个靠父母优渥工资生活的城里孩子来说,对刺激他们紧张的那个世界,完全是懵懂状态。李学辉非常敏感,“烟灰”这个细节当然来自他命运的某一时刻,而且是刻骨铭心的。这让我这个当年小镇中学的旁观者,读到这里实在震惊,同时感到良心上的一点内疚。

短篇三题《招供》中,李学辉换了题材,也换了地方。这次他离开熟悉的乡村巴子营,来到城市。一则写道,尚达从沙发上拽起衣服,要去看老舅。中间往事累累,穿插其间,干净、简洁,还有一点儿神秘味道。另一则写道,夏天刚过,秋天迎来了开学,这是赵汗青最激动的时刻。高一新生校服还没发放,女生胸前凸起的部位未能掩藏。汗青见一个女生把玫瑰放到鼻子上闻,另一女生在拍照,他哼了一声,吓得她们赶快跑掉。学校开始军训,迷彩服下的女生,一律成了迷彩服的颜色,酷似一道亦真亦幻的风景。赵汗青和服务组的人在附近照看,担心有女生晕倒。突然刘取丹心倒地,赵汗青马上把她背到医务室。校医分开遮蔽在她脸上的头发,掐掐刘取丹心的人中,只听“她哼了一声,呼声细软”。汗青遵命给丹心喂红糖水。勺一碰唇,丹心小嘴微张,像是正在迎合。汗青从未离女生如此之近,一紧张,把大半勺糖水灌到丹心脖子里。丹心怒目睁圆:“你会不会喂水?”作品结尾,作者点题:“父子俩都一个德性。”汗青才知,父亲也曾在此校念书。自己的心理特征,均悉遗传。

李学辉近年中短篇新作,佳作不少。仅此几篇便可看出他题材手法变化上的种种努力。他的小说好像不是来自凭某种禀赋而涌出的产物。他像杜甫,是那种苦吟型的作者。题材、故事、人物、思想,如不考虑成熟,很难下笔;即使下笔,也担心不确,反复拉锯。斟酌、修改,再敲定、誊抄。技巧的圆熟、思想的张力、运思的机警,都跟作者的秉性相关。

除此我还以为,李学辉应该把小说节奏加快起来,植入更离奇、波折和戏剧性的片段,这当然不符合他的审美标准。现代社会读者,多半愿意迅速披览作品,一目十行,匆忙了事。碰到关键之处,才会重头读起、品尝揣摩,否则就忘记干净。有些作者就凭这暗藏的功力,被众多读者认可,他们因此成为被“复读”的作家作品。另外还需多加点趣味,从文字到情节,从男女到生死,人物的生动,能带动作品的生动最后带给作家思想的生动。

2020-04-20 □程光炜 ——评李学辉近年来的中短篇小说 1 1 文艺报 content54359.html 1 风格变化是创作生命力的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