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新力量

阳光普照 悲喜自渡

■李墨波

《阳光普照》

《阳光普照》开始于一起少年伤人事件,阿和因为伤人事件被关进少年辅育院,让一个家庭被甩出原先的生活轨道,走上不辨方向的泥泞和艰难。然而变故又生,阿和的女朋友因为怀孕找上门来,哥哥阿豪的自杀更让这个家庭雪上加霜。阿和出狱后,虽有心回归正途,但菜头不断纠缠,往事的阴影依然笼罩。为了帮阿和摆脱阴影,父亲杀了菜头。生活还在继续,太阳照常升起,人生多艰,无论方向是否正确,只能走下去。

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以少年杀人事件结束,而《阳光普照》以一起少年伤人事件开始,似乎是一种记录的延续。事实上,《阳光普照》的克制冲淡和大气苍茫正是继承自台湾电影的创作谱系,一脉相承。影片对于社会生活的记录表达多少可以看见杨德昌的影子,而“阳光普照”这个意象所呈现出的哲学意味,又可见侯孝贤的影响。

侯孝贤当年拍《风柜来的人》时找不到方法,看完沈从文自传后“顿觉视野开阔,感觉到作者的观点,不是批判,不是悲伤,其实是种更深沉的悲伤。沈从文看人看事不会专在某一个角度去挖、去批判,那些人的生生死死在他的文字里是很正常的事,都是阳光底下的事”。这样对于生死和苦难的俯瞰的视角,以及冷静疏离的叙述,恰是《阳光普照》的追求。

如果俯瞰人生的冲淡在侯孝贤和杨德昌那里是由固定机位的长镜头造成的一种距离感,在《阳光普照》中,则更多的是一种克制的叙事态度。导演钟孟宏对于故事和人物具有娴熟的掌控力,不温不火,从容老到,不动声色,处处留白,在叙事上冷静、隐忍、疏离,以出世之心讲入世之事,不渲染苦难,也没有夸大希望,虽口吻冷峻,又分明能感到一种悲悯的气质。面对沧桑世事,摄影机只是记录和言说,并不偏倚,有一种无为在其中。

在侯孝贤的《童年往事》和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对于家庭生活的书写,因为回望的视角而染上浪漫温煦的色调,《阳光普照》则直面当下,没有了时间的缓冲和沉淀,少了些诗意,多了些冷峻。在《风柜来的人》中,年轻人更多的是一种迷茫和无所事事,而阿和和菜头们,则须直面生活的残酷。由钟孟宏亲自掌镜的电影画面华丽而细腻,太阳照耀下,事物都呈现出色彩上的明艳,然而即便是在暖色调中,也能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冷。

同样是表现家庭生活,杨德昌的《一一》展示了中产家庭的烦恼,《阳光普照》则对准中下层的普通家庭,更为贴近社会现实,或可窥见台湾社会的问题所在。从导演《第四张画》到参与制作《大佛普拉斯》,底层边缘人群一直是钟孟宏关注的对象,注入了一个电影创作者的人文关怀。他喜欢将镜头对准苦难,以精致的视听语言在苦难中开出电影之花。这些电影展示了台湾社会破溃的一面,不仅直面底层人群的现实困厄,同时也探讨人们的精神困境。

影片中,父亲阿文和母亲琴姐面对生活采取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代表的是两种价值观,因此涉及的探讨可上升至哲学层面,甚至见出儒释道的差异,由此看去,这样一个中国家庭,或许更具典型性和更广泛的讨论意义。

这样涉及世界观和人生观的严肃探讨,让电影中那些日常场景,具有了某种象征性,也寓涵了更多深意。无论是反复出现的驾校口号:“把握时间,掌握方向”,还是或宽或窄或上或下的道路,以及天空中阳光与乌云的博弈,都成为人生境遇的暗示,也呈现出耐人解读的哲学意味。

父亲阿文在驾校教人开车,日常工作就是教人把准方向,输出“不可跑偏”的训诫。父亲更像儒家,守护规则和伦常,宣扬一种积极入世的人生态度,在他眼里,“人生就像是一条路”,只需“把握时间,掌握方向”,按部就班,分秒必争,就能走好人生路。然而人生无常,哪里才是正确的方向呢?一贯主张要掌握方向的父亲,最后却选择铤而走险:杀掉菜头,以此来解决生活中的难题。命运常常不遂人愿,在现实的苦难面前,没有什么不可以放下,没有什么不可以接受,活着成为惟一的人生哲学。

母亲琴姐则用坦然和爱去面对一切,既有道家的淡泊,又有佛家的超然。这样的一种人生态度与其说是自我的觉悟,倒不如说是被生活打败后的被迫选择,是面对无力把握的现实生活的精神胜利。正如母亲美容师的职业,无论遇到怎样的面孔,都竭力使他好看起来,以手中脂粉努力粉饰无奈现实。愿望总是好的,然而造化并不按个人意愿设计,世间事情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显出人为经营之无力,倒不如无为,对于袭来的一切,选择坦然接受,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心安。

两个儿子也代表着两种不同的人生。哥哥阿豪懂事优秀,被父母寄予厚望,走在充满阳光的正途上。他事事求完美,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也要复读一年。他对别人都很好,喜欢把包袱都扛在自己身上,直到不堪重负,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而弟弟阿和则是个问题少年,打架斗殴,任性顽劣,走上邪路,直至进入少年辅育院。他不愿把父母的期许背负在身上,让父亲深感失望。辅育院中有一场戏颇具象征意义:阿和拉车下坡,车子越来越快压迫阿和,阿和索性甩掉车子,冲下陡坡。人生正如负重前行,哥哥被负重的车辆碾压而亡,而弟弟选择扔掉车辆,任性狂奔。

哥哥和弟弟像事物的两面,一个永远正确,一个满是错误;一个处在阳光中,一个长在阴影里;一个厉害,一个无能。然而,事情又向相反的方向转变。“哥哥厉害到只做错过一件事,就是从高处跳下来。”而弟弟依然在阴影中苟活。对与错,强与弱,阳光与阴影,正道与邪路,孰是孰非?这是人生的提问,也是生活教给阿和的辩证法。

太阳底下无新事。阳光公正,普照万物,阳光又无情,总有无力照耀的地方,形成阴影。世界上的事情,总是一半一半,不能全是阳光,也不能全是阴影。而阴影中的人们只能等待日头慢慢转过来,照在自己头上。我们不知会被命运投放在哪个路口,也许是漫无方向的沼泽地,也许是车辆轰鸣的高速路,这时候,别无他途,只有走下去,直到找到新的道路。人生就是这样,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到何处去,细一想全无意义,就像影片结尾处,阿和和母亲随便拖一辆单车来骑,只管向前骑,谁又知道哪条才是对的路呢,只有太阳在天上普照。

2020-04-24 ■李墨波 1 1 文艺报 content54426.html 1 阳光普照 悲喜自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