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有关创作的东西比创作本身还难,有时我坐下来回想写过的东西,好像所有的创造都是一种失忆,一个洞,我怎么也讲不清楚,那里面布满某种看不见的东西,黑暗,宁静,莫名其妙,像做了个梦。
有时我来不及整理我的记忆,未来就已经冲进来了,一个更强悍更疯狂的美丽新世界,我与它面面相觑,彼此打量双方的沉重与陌生。
但我知道我写过在我生命当中惊叹绝伦的作品。我曾为某些旧作或刚刚写完的东西而兴奋,在那一刻我是最强的,但成就感只维持几秒钟。我写过不少诗歌,还有几个长诗,一部分在我的电脑中从未面世,我对它们的感情很复杂。这两年我写诗更少,写并整理些散文和随笔,但很凌乱,我所写出的不及我记忆中想要写出的五分之一,不及我所幻想的三分之一,我不知道我能写出的最好的东西是什么,路还在往前延伸。
疫情严重的时候,每个人都在痛苦地等待一个拐点,但任何拐点都一样来之不易,拐点到来前必须做大量工作,哪怕开车,不认真对待也会在拐弯处翻车,我的拐点还没到来,但一定会到来。
我曾经幻想过未来的世界,这令我充满了期待和焦虑.飞行与冷酷的世界,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世界,善变又刚硬的世界,巨大而超越想象的世界,会在一定程度如我所想,也会在一定程度打我耳光。
我们的记忆将变得更加庞大,幻想也得更加结实和丰富才行。所以,现在开始,拭目以待,这让人激动又灰心,这个时代其实给足了我们新的东西,非常丰富,科技超越想象,智能秒杀大脑,人性与自然的灾难也接二连三,有时我想得多了,会觉得某种东西的失控会颠覆成另一个世界,一切都在全方位改变我们的生活、灵魂、生存结构、家庭社会、群体模式、潮流观点、精神信仰。
如果从现在开始,在巨变的浪潮当中一动不动,绝不改变,那么10年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很好奇。但前提必须是得在善变的浪潮当中,而不是与世隔绝的偏远地带(如果真的有)中,我对这看上去坚硬而有趣的未来充满好奇,它会是长寿者见到的最疯狂的世界。如果你想看到更多,你得长寿。
而我该用什么来记录它?
如果巨大的改变将到来,我想我能做的其实仍然是做一个人,并写人,观察人,与人生活,能让人发现我具有那样的远见就更好。它仍然是个人的世界,它不能脱离这个而悬空。
一旦我遭受的惊诧、快乐、失望、感动、崩溃与刺激越多,我就越停不下来了。我不能停止创作,我没有办法不创作。如果命运当中会有这个安排,我会感到诧异和好奇。回忆通常可以解答创作如何开始的问题,但同样给我们制造了难以选择和超越的问题:怎样才能更好?
每当读到伟大的语言,我就激动得热血沸腾,想我应该去做这个事情而且一定能做好,如果比这更好或更过瘾,让我恨不得马上起身挥笔,写几段也让自己大为惊叹的东西,可能我还太孩子气,因为我着迷于那种巨大的寂静与成就感。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某些方面极其灵敏的人,但通常情况下我一语不发,而是写出来。我活在漫长的回忆和恍惚的失忆里,强烈的敏感和模糊的迟钝,极端的苛刻和非常的懒惰,高强度的想象和无奈的拖延中。创作活在我的通感当中,听看想闻感受融合在一起,音乐色彩行动轮廓回忆想象,通过这些东西抽丝剥茧,写一些我想写的,这其实就是生活,写作像吃饭一样习以为常。
我心里始终存在这样一种矛盾而审慎的情绪,想到什么写什么,又尽量不要想到什么写什么,警惕陷入过于自由自我的疯狂中,又不排斥往痛苦危险的地方走。同时希望清醒,希望大多时候在混沌里来去自如。
也许只有创作本身能回答我创作中所不能回答的东西,如果你要跟我探讨诗歌怎么来的、怎么写得更好,我会躲开,那比回答生死问题还难。
我离不开一种寂静,这在未来的世界更不可少,我指望能在那儿塑造出更新更好的我。
我只能继续写。写了什么,写得怎样,将来得如此改变、进步,我并不缺乏这样的思考,但没什么用,在开始下一篇的时候,我又是个空白人了。上一次的创造消失了,融为下一次的基石,上一次好像没有发生过。
当我在思考如何改造自己以适应复杂新世界的时候,又在犹豫是否想得太多,一部分的我需要拥有大量准备和思想,另一个我又需要天真无畏。自由自在的生活和写作。我有一种野心勃勃跃跃欲试的感觉,但不打算逼迫自己。这是极端凝神与松弛无所谓的抗争:必要时无所谓,必要时聚精会神。
在我想写但写得不满意的时候,一个人安静待着,听音乐,洗澡,睡觉,吃东西。或到大路上去。有一天我突然从屋子里走出去,走到家对面的马路上,走着走着好像语言从我的脚上产生,上升了。
那些风、树、孩子、瘦削黝黑的老人的笑容、吃草的牛,像突然间变成默片中街上的人流,浪潮匆匆忙忙,没一个确定的远方,存在于虚无的边界,语言是一种界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