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全国两会特刊

由冰锥和烙铁说起

□东 紫

今天我们都知道,冰锥是用来锥冰的。偶尔,主人还会用它在需要扎洞的物体上客串一下。烙铁是用来熨衣服的,当然它也会在别处客串,比如古时的犯人身体上——这种残酷的烙刑几乎从烙铁发明之初就被使用,从商代就已开始。除此之外,您还能想到它们的其他用途吗?是的,暴力。但很多人并不知道,它们的暴力功能,还曾被人类心存感激和希望地接受过。在人类的西医医学史上,冰锥烙铁,以及很多不可思议的“家伙什”都曾被视为救人脱离病痛折磨的“神器”,肩负着治病救人的神圣,它们确确实实地这样风光过,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非常普遍。

相比冰锥,烙铁的使用更普遍些,因为它是用来治疗头疼的。在止痛药未被发明前,烧红的烙铁和滚沸的油是治疗头疼的主角。通红的烙铁,后来发展到被用在一切的人类伤口上,不管是刀枪伤还是疯狗咬的伤。即使极少有人被治愈,即使患者极其痛苦,即使一个叫帕雷的法国军医意外发现玫瑰油松节油和蛋黄混在一起涂抹伤口的效果远远高于烙铁——这是人类医学史上的里程碑,但它并未能让全世界的医生们放下烙铁,直到200多年后的美国南北战争,烙铁依然在伤病员的身上,制造痛苦的号叫和焦糊的人肉气味。如果说烙铁距离我们有些遥远,那么冰锥就近得多。冰锥被一个叫弗里曼的美国医生从人类的眼眶后面敲进人的大脑,为的是切除人脑脑前叶白质,试图让那些患有精神病的病人安静下来。结果是很多人被敲死,或只安静了一小段时间又变得更狂躁。但冰锥敲入人类的脑袋,一直被用至53年前(1967年),它才被小小的白色药片——氯丙嗪替代。冰锥和烙铁绝不是人类医学史上最荒诞的,曾被人类以各种方式使用的,还有剧毒的汞、剧毒的锑、臭名昭著的砷(俗名砒霜)等等,今日看来,这些让人心酸、可悲、可怜又荒诞的事不仅出现在文学影视作品里,还真实地发生在现实中,是我们人类在对付疾病或试图让我们的肉体更加强健美丽时,曾经真实付出过的努力。

童年的记忆里,我家乡的人在某个山石缝的渗水处,深夜开始排队取水,用碗用锅用罐,也有用比较稀有的玻璃瓶子,盛了,跑一二十里甚至几十里的路,捧回家,给生病的人喝。因为那是传说里的神水,能治百病。小时体弱多病的我,曾多次被母亲带到神婆的跟前,在昏暗的豆油灯亮里,胆战心惊地看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抽烟袋、打哈欠、发抖,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最后接过黄草纸包的小包,在母亲的叮咛里,一路紧握着。回到家,母亲把“神药”、一点香灰倒进碗里,用水搅拌,命我喝下。40年前,那点香灰在我无助的母亲眼里,在我没有任何科学常识的眼里,每一粒灰尘都是珍贵的。百日咳未被攻克前,母亲听说苦胆能治我的咳嗽,她的足迹几乎遍及我们乡的每个村庄,寻找那珍贵的苦胆,鸡的、鸭的、兔子的、狗的、猪的,凡是苦胆,母亲都如获至宝,一次次逼着三四岁的我吞咽。可以说,我在小小的年纪就吃遍了人间的“苦”。当然,那些让我恶心呕吐痛哭的苦胆,根本没有能力消灭百日咳杆菌,它们在我身体里疯狂捣乱的能力却丝毫不减,整整百天,严谨地诠释了它名字的由来。

15年前,我的儿子在我的身体里,固执地用站立的姿势生长。这个情况,在一次无意中的交谈里被母亲听到。母亲担忧,我毫不在意地说,那有什么危险,割一刀的事。但我并不知道母亲陷入了长时间的恐惧,直到孩子出生,母子平安之后,才听母亲说她天天在家烧香拜菩萨,求菩萨保佑。也是在那时,我得知母亲的恐惧可谓历史悠久。上世纪50年代初,接生婆对这种站在母体里的孩子,尤其是发育比较强壮的孩子,无任何有效措施。孩子的身体出来了,脑袋却卡在母亲的体内,人们的方法就是去借一种名叫“催生花”的花,但一盆盆花被借来,被产妇的厄运“扑死”凋落,也无法让孩子脱离母亲。那个年幼的母亲,从怀孕就欢天喜地地缝制孩童衣服的母亲,在地上像动物一样爬着,哀号着,磨烂了手掌和膝盖,露出白骨。三天三夜后,她才停止了痛苦,带着她的早已死去的孩子死去。幼年的母亲目睹了这场悲惨。而学医的我,因为不知她内心的悲惨记忆,从没有把产科学的进步,认真地解释给她。

我们看到的历史知识多由人类的战争组成,勾连着人类的精神和文化。我们祖先说,读史明智,以史为鉴。因为读史能让我们吸取经验教训,因为历史归根结底是人在推动。而人的欲望、人性,在每代人身上几乎都是统一的恢复“出厂设置”,无法积累优质的人类经验教训提前进行大脑刻印,每代人都要从头再来,都要经受权力和欲望的征服、奴役,经受爱恨情仇的滋养、摧残。因此,历史就有了很多的相似性,甚至是循环性。而医学史却是特殊的,它伴随着一次又一次新疾病的出现,它的每一步发展几乎都是“亡羊补牢”,都是因为被新的病毒细菌等肉眼不能看见的微小之物打击后,想方设法去应付,去还击。尤其是传染病,人类在它初次出现并肆虐时,几乎束手无策。中世纪的黑死病让欧洲失去了三分之一的人口,西班牙大流感曾夺走了5000万人的生命。天花、鼠疫、疟疾等等,每一次几乎对人类都是灭顶之灾。上至皇室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无不深受其害。有资料记载,清康熙大帝35个儿子中,早夭的就达15个之多,更别提贫苦人家的娃。幸运的是,人类在疾病面前一直在努力,一直在战斗,一直在累积经验和教训,更幸运的是,这些用生命换来的经验教训能逐代传承,并加以完善、进步。尽管有些战斗历时长久,有的甚至长达数个世纪,但人类历代的从医者和医学科学家从未放弃。比如天花,只在20世纪就曾夺走上亿人的性命,也最终在1979年被灭绝。天花的近亲水痘,在《红楼梦》里,让无所不能的王熙凤也紧张地清扫卫生,供奉痘娘娘,下令严禁煎炒,留两个大夫在家12日,轮流值班,看护巧姐。在我童年记忆里,常用的对抗办法,是在帽子上缝上红布制的鸡,期盼“鸡”能把“豆”吃掉。现如今,水痘疫苗早已被普遍接种,并安全有效。

现在,每一个养育宝宝的妈妈都知道孩子的防疫接种本上,那多达几十次的接种要在孩子童年里完成。每一项接种疫苗,都凝聚着数代医学科学家的努力。每一项疫苗都是孩子们健康成长强有力的佑护,都是现代医学发展进步的明证,也掩藏着人类曾因疾病而承受的痛苦和无数病死的生命,他们的付出在医学上累积成可以使用的经验教训。相关的法律法规可以约束人的权力、欲望,用责任和义务来强化人类抗击疾病的盾牌。1989年,我国颁布了第一部《传染病防治法》,并于2004年和2013年进行修订,国家更是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进行网络预警系统和监督系统的完善。今年李克强总理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加强公共卫生体系建设,坚持生命至上,改革疾病预防控制体系,完善传染病直报和预警系统,坚持及时公开透明发布疫情消息”,相信有政府和全国人民的共同努力,有医疗工作者的奉献,有科学家的智慧凝结,有法律法规的指导和制约,人类和病毒细菌的战争,会更有胜算的能力。面对这次新冠肺炎的暴发,我们国家能在短时间内遏制住疫情,保护好绝大多数人民群众的健康,已是很好的诠释。

医学发展的道路一直是曲折而漫长的。药物的研发使用、疫苗的研制推广、治疗方法的创造和成熟,都凝结着许许多多人的努力也凝结着许许多多人的痛苦,从没有未经任何伤亡就获得的成功。人类在疾病面前,从未成为绝对的赢家,只是一次次亡羊补牢似的努力再努力,既有一次次成功里的失败,也有一次次失败里的成功。比如60年前,科学家们成功地找到了可以治疗妇女孕期呕吐的药物,很多的妈妈得以解除孕吐的痛苦,但没过多久,就有多达5000以上的四肢类似海豹的婴儿出生了。比如,科学家们研究出治疗心脏病的药物,在临床使用中并不尽如人意,却发现它的副作用能用来解决男性性功能障碍,于是,著名的“伟哥”诞生了……工作在医院的人,经常会收到关于某某药物或诊疗方法的不良反应通告,得到被大众热捧的药物下架的通知,等等。更会有诸多的新药研讨推广会在召开,更先进的治疗方法在推行。从人工到机器,从人到机器人,越来越严谨精准。在西医看来,没有一个医务工作者是“凭老本”吃饭的,因为医学的老本就意味着过时、淘汰,甚至荒诞可笑。医学是一直在发展的未有“恢复出厂设置”的学科,它是一路向前的。

去年底,我调离医院时,打包个人物品,发现各种的业务学习证书竟多达近百件,而我还属于不务正业的。在这次疫情期间,我多次转发抗疫的微信,有朋友问我是不是因为感同身受。没有去往前线,感同身受是不恰切的,我只是知道他们平日里的辛苦,更理解他们之所以成长是因为他们的努力和付出。从自己对病毒避之不及的恐惧里,对照出他们能站出来、冲向前的伟大。是的,每一次人类的大灾难,总有一部分心怀大爱的人站出来担当,比如离我们不太远的伍连德,比如近在眼前的钟南山、李兰娟、陈薇、张文宏等等。那些默默奉献默默牺牲的伟大灵魂,是他们在护佑人类前行,是他们在改写人类医学史。

期盼人类医学的发展更加迅速,期待我们今天和疾病的抗争,早一日在将来的医学史里,被后人读出荒诞。但愿不久的将来,我们的后辈翻看医学史时,看到我们曾在半空中吊起瓶子,一根管子下垂着,一头连接瓶子,另一端用针头插进血管的图片,当作荒诞可笑的事情进行谈论,就像我们今天谈论冰锥和烙铁。

2020-05-29 □东 紫 1 1 文艺报 content54887.html 1 由冰锥和烙铁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