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认识我、记住我是通过电影或者电视剧,但我是在话剧舞台上成长起来的,无论什么时候,我始终会对话剧情有独钟,一往情深。话剧有话剧的魅力,影视有影视的魅力。可以这样说,一个好的话剧演员不一定能演好影视剧,但一个影视演员如果没有话剧舞台的锻炼,肯定演不了话剧。
如果你没有在话剧舞台上历练过,你就不能体会到在舞台上跟观众面对面接触的那种感觉,那种同呼吸共命运的状态。那种刺激是在影视剧拍摄现场感受不到的,尤其是在演小剧场话剧的时候,那时我跟观众的距离仅仅是几米甚至不到一米。如果你稍微一走神,观众会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我只在北京人艺演话剧,可能一辈子也碰不到安嘉和这个角色。但是,如果我没有在人艺的锤炼,也注定碰不到像《茶馆》《非常麻将》《足球俱乐部》这样精彩的话剧作品,也不可能演好安嘉和这个人。
话剧舞台非常锻炼人。如果现在有一个非常好的电视剧在找我,同时剧院在上演一个话剧,我会义无反顾地把电视剧推掉,来演话剧。我觉得塑造一个话剧的人物,需要你付出大量的心血,你只有用心地体验它、感觉它,只有全身心地投入,才能演出好作品。
我把演戏比作一个酿酒的过程,一个演员需要三四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来演一个戏,塑造一个人物。在这几个月里,你几乎每天都用两个小时的时间在重复同样的台词。比如,“你吃了吗?”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句子,你可以用几个月时间来细细品味、打磨,而且没一次会重样的。当你感到逐渐成熟满意了的时候,也许是你几个月的时间的沉淀。
酿酒就是这个道理。你端给观众的是一瓶酒,而电视就仿佛是我拿着一瓶原酒勾兑成若干瓶酒。话剧则是在修行,像在念经。我把电视剧比作一种快餐,它一定要在非常快的时间内端出来给大家品尝。我在外地拍一段戏后,特别喜欢回到排练厅。我喜欢排练厅的味道,喜欢排练厅的氛围,喜欢泡一杯茶在那里静静地揣摩角色。
如果我在排演一个话剧,7点30开演的戏,我总是在4点钟就到场。我喜欢往那里一坐,静静地想想如何在舞台上更完美地表现自己。我会把所有灯打开,化装室里镜子很多,里面就会出现无数个你。你可以在镜子当中充分感受自己,感受自己的角色,这样你就可以很好地调整自己。如果6点30左右才到后台,我就会心里发慌,不踏实。好在到现在为止一直没有不踏实过,但愿今后我也不会发生。
有时候,通过自己的努力,观众也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听见他们满意的掌声,看见他们灿烂的笑容,你怎么不会为自己的激动而努力。
《茶馆》(饰 松二爷)
1992年,老艺术家们的《茶馆》封箱;1999年,剧院决定由林兆华导演和一批年轻演员恢复排演《茶馆》,当时的压力不仅来自剧院内部,也来自社会上看过《茶馆》的老观众。老艺术家们创造的奇迹,似乎是无法代替和逾越的。但是人艺的经典剧目以及表演风格的传承,无疑落在了我们这一代人的肩上。既然是经典,导演在整个戏和表演的定位上又是尊崇人艺的现实主义表演风格,第一步就是继承,描红模子,也就是把老艺术家们的戏先学到手;第二步才是发扬,既要保持原汁原味,又要适应现在观众的观赏。
我相信大多数演员和我一样是怀着对经典的敬仰和忐忑的心情走进《茶馆》的。我记得导演在宣布名单时大家都非常紧张。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当时背负的心理包袱太沉重了。我真的没想到导演会让我扮演松二爷,我的脑中不断地回想着老《茶馆》中黄宗洛老师扮演的松二爷的形象,无法把自己和黄宗洛老师在外形上找到契合点。观看老版《茶馆》的录像,做案头分析。剧本提示:胆小而爱说话。只有六个字,而老版中的松二爷非常鲜活。如何演好的确需要我扬长避短。
松二爷一上场对大家热情周到,和每一桌茶客打招呼,充分体现出旗人出身的他讲究礼数。尽管他的家道已经没落,但他身上的那股讲究劲儿是绝对不可少的。提笼架鸟,腰里挂着眼镜盒、香袋、玉佩,大襟儿上挂着胡梳(梳胡子的小梳子),怀里揣着鼻烟壶以及鼻烟碟,袖筒里掖着手帕。一天中除了遛鸟,泡茶馆是他最大的嗜好。好打听事,又胆小怕事。心地善良,好人一个。
松二爷和常四爷上场后几乎来了个绕场一周。松二爷和所有的茶客打千儿、行礼,唯恐落下哪位不礼貌;挂上鸟笼落座之前,他还端起茶杯又敬一圈儿茶。这两番儿把松二爷的性格特征一下子呈现在观众面前。在声音的运用上,我的发声位置尽量靠前,声音偏尖、偏细;台词不使劲儿,发软、发绵。见人先笑再说话,我在迎合别人说话时加了一句下意识的口头语:“真是。”俩字尽量含在嘴里说,充分表现出松二爷的和事佬的态度。比如二德子和常四爷打架,他先想稳住二德子,劝阻不行的情况下,他又反过来劝常四爷,结果还是不免一打,他也只好躲在一边。
尽管松二爷是个老好人儿,但也未能免俗。瞧不上刘麻子贩卖人口,当着面却十分客气,对刘麻子拿出来的小怀表爱不释手,明明被坑了5两银子,他也心甘情愿。再如,看到常四爷给要饭的两碗面吃,他才把自己的点心给了要饭的。身为旗人的松二爷很有优越感,特别是在秦二爷面前。尽管秦二爷是老裕泰茶馆的房东,但他汉人的身份足以使松二爷瞧不上他。可对庞太监娶媳妇这件事,松二爷却表现出极大的热情,甚至觉得十分有趣儿。我要通过这一连串的不同态度,来表现松二爷的迂腐。特别是他和常四爷被“二灰”(宋恩子和吴祥子)带走时,还念念不忘他的黄鸟。
在外形设计上我用了一点点兰花指,不是噱头,是为了表现他的柔弱的一面。走路尽量全脚掌着地,走碎步。很在意自己的外形和穿着打扮,喜欢摆弄玩意儿,经常检查随身挂的那些配饰,随时拿着胡梳梳胡子。爱干净,有一点儿洁癖。
第一幕松二爷始终和常四爷在一起。我和濮存昕把我们两个人的戏有机地串起来,设计了闻鼻烟和四次相互敬茶,这样才有了第二幕相见时他给我闻鼻烟,我给他敬茶的合理性。我们对台上发生的所有的事都有自己的态度,这样我们在舞台上的行为就非常合理了。
第二幕松二爷再次来到茶馆,见到久违的老朋友们,也再次见到让他胆战心惊的“二灰”。一切都还在,但一切都变了。王掌柜变了,改良;常四爷变了,卖菜;“二灰”变了,敲诈。松二爷老了,可他没变。他还是提着鸟笼,还是梳着小辫儿,还是那么胆小,还是要敬茶。他与社会格格不入了,他身上让人发笑的行为也会让人的鼻子酸一下,这恰恰是松二爷的悲剧所在。第二幕我是带着真诚去演绎的,用心去体会松二爷的一生。
当时,剧院让我们这一群还年轻,但是已经有一定舞台经验的演员把这个戏接过来,说实话,我们也很紧张,也挨了五六年的骂。但是我们一年一年去演,慢慢地在这个过程中去体会人物,体会老舍先生、焦菊隐导演留给我们的这些东西,体会老艺术家们为什么这样演绎这些人物。对经典版本一定是先继承,继承一定是先从模仿开始。等你模仿到一定程度,再慢慢地把自己对角色的理解融入进去,或者有些时候你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演,等模仿了一段时间,可能突然就理解了。
刚让我演松二爷的时候,其实我内心抗拒了很长时间,走到今天,我也不认为松二爷必须是我演。但我是人艺的演员,既然接了这个角色,那我就认认真真地把他演好。所以相对来说,演员这个职业其实有很大的局限性,就看你怎样利用自己的局限性去发挥最大的光和热了。从1999年演到现在20年了,这一两年我发现我们所有的演员在舞台上已经开始调整自己的表演,开始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比如第二幕我上来以后,濮存昕跟两个灰大褂警察发生了口角,他走到前头,我就跟到前头,一直关注这件事情。然后我跟梁冠华(王掌柜)有一个交流,以前他的表演有一点儿夸张,特着急的样子,现在他就变成了很淡地跟我摇一摇手。这是态度上的变化,这是成熟了的表演的变化。演员心智成熟了,会慢慢地对表演做不一样的处理,每场都有变化,因为他已经很从容地去对待台上发生的一切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演员的人生感悟不一样了,当他越来越觉得这个人物活在他身上的时候,他身上的表演就变得越来越少,成了一种更高级的表达。
先继承,才能突破。林兆华突破了,可惜没有再往前走一步,迈的步子太小了。景都变成那样了,其他方面为什么不能改?包括表演,完全可以变。我一直觉得人艺不应该只有一版《茶馆》,应该有个两三版,完全不一样的。但是大家固有的一个思维是,人艺就得演焦版这样的《茶馆》,中国观众对人艺的需求是这样的。那么《茶馆》延续到今天,还是那个《茶馆》吗?肯定是,但又不是。
我们还是说的那些台词,我们演绎的还是那样的人物,但是每一个新加入的演员,除了继承老艺术家赋予人物的那些经典的东西以外,又倾注了自己的心血,对人物进行了重新梳理、重新解释。我们的表演其实跟老艺术家们的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但是我们演的也同样是人物的东西,这就是对表演的新和旧的认知。
还有一个就是适应时代。如果我们现在还用老艺术家们的那种方式去演的话,观众不会接受的,因为那个时候还是稍微有点儿夸张的,对戏剧的认知本身也是不太一样的。我们之后的下一拨演员,演《茶馆》肯定也要先继承,先把人物吃透了,然后再把他们自己的阅历和理解加进去,还是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