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莫斯科大学读书时,知道一个地方,你要熟悉俄国人,甚至中国文化,你一定要去。
俄国的童话 俄国的历史
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是俄罗斯数千座博物馆中的一个,但她的油画藏品傲压群雄,是世界十大美术馆之一,俄罗斯千年的历史全在其中,而且与俄罗斯最伟大的画派“巡回展览画派”连在一起。
最特别的是,她与中国现代油画艺术息息相关,她收藏的伟大画家的作品,是过去几十年众多中国油画修习者每日要观瞻、时时要临摹的。
从伏尔加河流域缓缓而来的莫斯科河把俄罗斯的心脏地区一分为二,沿河耸立的都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建筑,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就是在河这边与克里姆林宫隔河相对。
莫斯科的现代建筑比著名的艺术之都圣彼得堡要多得多,但你会突然发现,所有的现代都会谦卑地附丽于莫斯科独有的古老风格之下,当你走出满布19世纪氛围的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时,你会突然发现对面克里姆林宫的红星也不过是俄国童话中的一页。
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由画家维克多·瓦斯涅佐夫依照俄国童话形式设计建造,原来是纺织大王特列季亚科夫家族博物馆。特列季亚科夫是一个酷爱艺术的企业家,收藏了许多中古以来的世界名画,他在巡回画派艰难前行的时候,就敏感地察觉到他们将来在艺术史上的重要地位,于是购置了他们每一幅稍微重要一点的作品。甚至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巡回展览画派。
1874年,他的私人美术馆向公众开放,成为俄罗斯巡回画派作品收藏最丰富的展馆。十月革命后,列宁签署了《改莫斯科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为国家博物馆》的法令,将原鲁缅采夫等博物馆及许多私人藏品皆并入该馆,使之成为全俄藏品最丰富的美术馆。目前有藏品13万件,其中最珍贵的是4万多幅18世纪以前的俄国圣像画和众多巡回画派的作品。
俄罗斯人的底色
到了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不能不看俄国圣像画。其实中世纪以来东正教艺术所表达的文化意义一直被我们忽略,那种背负苦难的冥想和沉思,与后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所代表的俄罗斯文化一脉相承,这是俄罗斯独有的一种精神体验。
10世纪左右,信奉多神教的古罗斯人接受了拜占庭的东正教,圣像画随之进入俄罗斯。13世纪蒙古人入侵和统治,反而造成俄罗斯民族精神的凝聚,教会发展更加茁壮。鞑靼人可以在军事上统治俄罗斯,可是在精神文化领域却无能为力。有什么能表达古罗斯人面对异族压迫时那种内在的悲壮和崇高的情怀?
圣像画如从天外来的天使,其特有的崇高恰逢其时走入人们内心,表达了悲苦与升华,如现在享誉世界的格里高利男声古圣歌一样,都是一种内心的救赎和对苦难的释怀。
在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里,我看到15世纪俄国圣像大师安德列·鲁布廖夫的作品——《三圣像》。他是俄国美术开山鼻祖式的人物,他继承了圣像画的规范,同时又进行了创造和革新。《三圣像》以轻巧、柔和的中间色调为主,色彩明朗、淡雅。这是俄罗斯宗教绘画中第一次出现的富有抒情意味的画面。
与其他画师的作品相比,鲁布廖夫的作品笔法绵软、构图和谐,具有灵性和人性的温暖。鲁布廖夫开创了俄罗斯宗教化的一代范式,实际也奠定了整个俄罗斯美术的基础。自17世纪起,鲁布廖夫在地方上被当作圣者崇拜。如今,他已正式成为全俄罗斯的圣徒。20世纪,俄罗斯文化界甚至全俄,形成了极具浪漫色彩的“鲁布廖夫神话”,著名导演塔尔科夫斯基1969年拍摄的电影《安德烈·鲁布廖夫》表现了这一神话,获当年戛纳大奖。于是,有人说“你只要知道了鲁布廖夫,你就知道了俄罗斯人的底色”。
阔大的胸襟和阴柔的基调
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真正“击中”我的是巡回展览画派的作品。
这个画派对中国当代美术的影响无与伦比,甚至可以说她造就了20世纪50到80年代中国人的文学、美术和音乐的某种基调。
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的主人帕维尔·特列季亚科夫有独特的眼光,亲近背叛传统的巡回展览画派的画家,不顾这些画家被母校称为“叛徒”,大量收购其作品,巡回画家们的创作激情也因此一次次被点燃。
列宾说过:“特列季亚科夫的肩上背负着整个俄罗斯油画学派的生存问题”,“在推动俄罗斯美术流派的发展方面,特列季亚科夫扮演了一个决定性角色。”
巡回展览画派最好的作品几乎都在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我看到了我最喜欢的苏里科夫的历史画,他的“彼得大帝三部曲”全在这里。他的历史画之好无与伦比,甚至可以说不可超越,人物造型准确,场面调度自如,粗犷与细腻完美结合,要知道他那时才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
我看到了中国人很熟悉的《近卫军临刑前的早晨》。这幅作品场面之阔大,精神之悲壮,只有你真正来到现场才能感受到,我看到了画中一位小女孩苹果一样的脸,那是近卫军的小女儿,她的娇柔,真是满眼硬粝中的一点柔情。俄罗斯人的精神也是这样,男性的外表,女性的基调。正像一位评论家说的,俄罗斯艺术总体上是女性的阴柔。
一直让我念念不忘的还有《女贵族莫洛佐娃》。苏里科夫画中的莫洛佐娃是个真实的人物,是教派斗争的牺牲者。画面表现的是她的流放之路,她的面部由于沉湎于苦修而显得苍白,美丽和虔诚交相辉映。
这种“流放之路”是俄罗斯精神最迷人处之一,让你想起普希金的《致西伯利亚的囚徒》中的那些句子,也能想起列维坦的《弗拉基米尔卡》。
一次列维坦带着学生在西伯利亚写生,发现了一条被废弃的道路,学生告诉他这是一条通往西伯利亚流放地的古道。列维坦站在路上,脑海中即刻浮现出一队队被沙皇士兵押送的流放者,听到低沉的呼号和叮当的镣铐声,于是他创作了这幅《弗拉基米尔卡》——流放者之路。
在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你能感受到这位富商的选画标准,他内心总澎湃着一种苦难和悲鸣,与某一类型的画作产生共振。
列维坦的另一幅名作——《墓地上空》又名《在永恒的安宁之上》,当然会被他选中。这幅画犹如是对柴科夫斯基《悲怆》的视觉诠释:视野极为宽阔,波浪不惊的河水在变幻的云层下缓缓流淌……画面极为诗意,主题的力量雄浑深邃。
列维坦、希施金、萨夫拉索夫这些风景诗人,感动过太多的中国人,许多画家模仿他们的风格去画自己家乡的山谷河流农舍,寄怀童年的思念,实际汇成了中国油画风景的主旋律。
我们和俄罗斯
在画廊里逡巡,仿佛走在时光的河流上。进入20世纪后,新的革命色彩扑面而来。
展廊上有一幅画叫《政委》,给我的印象非常深,虽然画面简单,但表达的意蕴很丰富。苏联政委是特殊的人物,他们与别的革命者有不同的命运。在卫国战争时期,德国法西斯击败苏军后,军官和士兵都可以作为战俘运往后方,只有政委一律就地枪毙……
这幅画仅取一个局部,但从政委忧邑深邃的眼神中,可以读出许多东西,斗争环境艰难,或许要面对失败的前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是这些人的宿命,正像孟子说的,虽千万人吾往矣。
苏联类似叫“政委”的油画很多,比如《苏联政委》《要塞政委》等,而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收藏的绝对是精品,他们是要用他们的选择来表现一个时代普遍的革命特征,展示最高的艺术水准。
作为一个以个人名义起家的美术博物馆,特列季亚科夫已经是功德无量了,我一直在想象,如果中国有这样的美术博物馆就好了!
我们新中国成立以后的现实主义油画创作,受益于苏俄美术。前30年,我们出过董希文、罗工柳、高虹、侯一民、陈逸飞等大师,后30年又有罗中立、艾煊等俊杰,他们无不受到苏联绘画的影响。
靳尚谊曾说,“分什么法国派,俄国派,我们都受的是苏联绘画的影响。”某种程度上讲,苏俄美术的传统跟我们更接近,更适合中国人的美术思维和情感特质,就像一缕乡情,一条丝线,能深入国人的灵魂深处。
前些年,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精选画作到中国展览,一位参观者给友人的一封信写道:
“你也看了俄罗斯画展了吧,我跟你说我都看出眼泪来了,我想慢慢地记忆,慢慢地写下来,就像与你坐在咖啡馆,一起喝着薰衣草香茶。我只说画展,把那些萦绕的东西放一部分在身体以外,每天放一点,才能安眠。
“就像画展前言里说的,中国人对俄罗斯文化总是有一种特有的感情,熟悉、亲切带来的理解,这个展览的语音导览做得比较粗糙,几乎没有多少内容,但是看了两幅以后,我就被触动了,契诃夫肖像,这个让我觉得不可逾越的小说家,竟如此儒雅,即使是现在全世界的明星面孔与他相比,都要黯然失色。一幅小的画,可能会让大部分人错过,《冰块流过》却让我想起阿勒泰的春天,雪化前露出的土壤,湿漉漉的,小河里灰濛濛的水与冰块,然后是那幅《窗户外的景色》能看见遥远的原野和天上的鹰鹞成群。我跟老师说,展览中太多的景象都是我看见过的,但是我当时都错过了,现在再写文章的时候,才知道什么东西真正留在我的脑海里,什么东西才是意境无穷的画面……”
作为一个中国人,在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我感受到了俄罗斯的画心,感受到一个中国人和俄罗斯人共同为之感动的历史、大自然,和流贯其上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