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杭的诗集讨论了“即兴”。“即兴”在汉语中并非初来乍到,却仍然是未经驯化的。它是新诗的重要禀赋,这一点在胡适开启的白话文运动中不言自明。在当代中文写作中,有诗人从19世纪英国诗人爱德华·李尔、刘易斯·卡罗尔的“轻体诗”、“胡话诗”和20世纪诗人奥登的作品中,得到关于即兴的启示;还有一些口语诗人,就他们对日常事物的机敏处理而言,其写作性质是“即兴”的。但在张杭的诗歌作品中,“即兴”的艺术可能部分来自其成熟的戏剧经验,尤其是作为散文戏剧的写作者,必然受到关于语言流动性、对话性的训练。作者在诗集跋中写道,“沿即兴的切口,向经验之海伸下吊钩”,但这只是一种“预期”。“即兴”之于新诗,始终是迟来和处于商榷中的馈赠,它屡经讨论,但是得到的附议仍不彻底,且缺乏成功的、在地化的示范。此诗集的另一个关键词——“故事”则尤其与“叙述”有关,与《自传》部分平静地回忆起童年情感的尝试有关。
然而,“即兴”并不意味着诗人在什么时候都能写作诗歌,张杭的即兴诗抓住了生活中“闪闪发光的细节”。试举如下两个例子:“我在想:她得的什么病呢?/药像一枚锡制的小卫星,/在她的皮肤下运行”(《过年的即兴》);“当罗马人炼出玻璃的时候/就渴望这材质成为身体的一部分”(《驳斥诗,关于丝袜与义体,天王星范畴 》),张杭的诗提供了众多这样出神的时刻,在庸常的现实平面,读者跟着句势获得眩晕般的攀升,最终发现自己抵达了云端。有时候,我们看似是在阅读一行行散文化的叙述,一种更接近翻译诗中的里尔克、波德莱尔的“象征”,而不是策兰和曼德尓施塔姆式的坚硬、致密的风格,但是不久之后,我们的想象力就被调动到更开阔、被提纯了的空间,我们意识到,诗人的节奏张弛有度,不至于像那些直接取法于后象征主义诗人的新手那样让人气闷、以辞害意。
张杭的诗是汉语写作中的“天真之诗”,这无疑受益于诗人本人从占星术知识中所获得的“宇宙观”的整全。在大/小宇宙之间获得对应、在其裂隙间进行修补,很大程度上成为诗人的主题,也使他的“即兴”的微观、私人化的性质能够在宏远的视境中获得谅解,这决定了他的写作不是“荒原”式的,而是融合了诊断、振奋和欣喜。他的《星座诗》《两次》《十六世纪观测员的日志一页》都是关于占星术的诗,一种简单、诚恳的对当下生活的理解,经由诗人审慎地对流行语言的消毒,在超现实的意象中被组织起来,因此,张杭的诗总是具有可“读”性,它不会像一张揣在兜中的旧照片,“溶蚀得只剩那么一小块/像子弹铅灰色的芯”(《幼儿园》),而是一只只准确投掷的语言漂流瓶。
弗洛伊德式的分析之于张杭诗歌的意义在于,它提示我们,一个诗人童年经验的不完满,在写作中成为主题的比重往往是被低估的。张杭的诗深耕了很多对他自身而言“特别重要”的东西。
“那个时候,自我意识即将萌生/我看的天文书,让我感到宇宙的广大/不可知、人的渺小和生命的短暂/一瞬回想起童年,我曾有过的疑惑”。
上引《特种部队》诗中的最后几行,可以成为理解张杭诗歌的题眼,诗人具有的对崩溃前兆的认识,和与伦理/生活细微裂缝相匹配的敏感,使他在诗体自传中把对“天文”的意识日常化了。《幼儿园》《翻花手》《大巨人》《朝向眼睛》,这些诗以成年式的天真和无辜,重塑了汉语中表达童年记忆的方式,它无关忏悔与“债务”,而仅仅是“即兴”与“故事”——通过文学化记录,走向与未成年人的和解,也是成年诗人与过去自我的和解。《朝向眼睛》是类似主题诗歌中的代表作,它的语调显得调皮、有活力,回避严肃性,但又不吝于反省,对父辈和子辈之间权力的“游戏”,这首诗是一次非常出色的调停,就像裁判吹出的哨声,意味着比赛可以被欢呼了。
这其中有一种沈复“幼时记趣”的愉悦,“见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当然,张杭这部自传尚未完成,在将来的写作中,诗人必然会持续地把探照灯往更靠后的岁月移去。那时,关于诗人童年的这些理解也许就该搁置了。不过在这部诗集中,这种来自“小世界”的微观调查报告确实是非常醒目的。
总之,对于诗人张杭而言,“即兴与故事”两种技艺之间的平衡,使对童年的考察工作也变得“露天”。即兴是随物赋形,故事是追述往昔。即兴使诗歌写作历经多年的“案牍之劳形”之后,重新变得可见了——就像印象派搬到旷野的画架子;故事则要求诗人按主观“重要性”来重建自然的秩序。在诗人的剧本《月亮的南交点》和《趋近》中,诗人直面当代现实中的拆迁、代际、AI等问题——对于这些话题,文学经常并未准备好自己的想象力,也没有约定俗成的表达程式,写作者往往缺少恰当的传统把这些尖锐的新现象放进去,这时候就需要一种即兴的能力。在这本诗集中,诗人把聚焦点移向自己,于熟悉中见陌生的剖析更是令人惊心动魄,也可见诗人的赤诚与对语言的责任——不回避问题,不因袭陈套,在新的路径中探索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