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艺、戏曲生活六十年》最初的书稿,是戏曲曲艺专家包澄洁先生于2018年年初的一个晚上发给我的。30余万字,我看到了深夜。隆冬时节,万籁俱寂,捧着手机盯着屏幕的我,竟毫无倦意。
“这部回忆录从2013年开始动笔,写写停停地就到了2018年,我觉得多是自言自语,但是也还想用我的经历记录下我所处的时代,或者能给读者有个参照。”
这是包先生写在书稿前面的话。他的回忆所及,有许多隐于这个喧嚣纷繁世界之中、宏大叙事之外的,安静的、坚韧的、不屈的、有所坚守的,以及虽然边缘却时时触动人心灵的那些人和事。这些人,这些事,如静水深流,隐约可见我们这个历尽磨难的民族的内在气质,也似能预示着某种未来。
书中令人印象深刻的细节很多,如学者傅雪漪:
20世纪60年代初,大家都是走路、坐公共汽车上下班的。我是昆曲课代表,作为课代表,有傅老师的课时我要到校门口去迎候,常见一幕至今不忘。他风尘仆仆地走来,进大门,至楼道,停住,从皮包中拿出一个信封,从中拿出一块手帕大小的棉布,擦去一路落在鞋上的尘土,棉布装回信封,信封放回皮包,一身干净整洁地走进教室上课,在他的心中当老师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什么是修养?我想这就是修养,一丝不苟,这是装不出来的。
又如老艺人高玉声夫妇:
第一次去师父家印象深刻。师父与师母住在东城区迺子府路南一处居民以盲人为主的院落里,房子一间不到10平方米。我一进屋师娘就开了灯,说屋里黑给我照照亮。他二位都是盲人,但家里凡能够得着的地方都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师娘正在给我包饺子,是茴香馅的,擀皮儿、包饺子,其熟练令我惊奇。该“坐”煮饺子水了,我说我来弄火,师娘不让,让我老实地坐着。只见师娘用手在蜂窝火上一晃,就用夹子把火眼对齐了,手又在火眼上一晃,检查火眼对好没有。师娘还特别嘱咐:“凡到家来,不许动任何东西,不用帮忙,不然你走了,我什么都找不着了。”我惊奇地看着、体味着盲人的世界,他们盲在眼上,心中是明亮的。
书稿的主线自然还是包先生自己的经历:一个闯关东者的后代,由小康之家坠入困顿,从东北到北平,再到山西,又回北京;为了生活,考进北京曲艺团,阴差阳错又转入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直至退休。其间他经历了民国、新中国成立、“反右”运动、剧团从民营变国营、“四清”运动、“文革”、改革开放等等。书稿记录的,正是他这一生“说起来简单,而过程却绝不轻松”的人生历程及细节。这是大时代中的“那一个”的个人化的独特视角和轨迹,是鲜活而有温度的个体生命体验。
包先生从个体的视角记录了其所亲历的北京曲艺团的变迁。他用笔留下了吴长宝、高玉声、许吉星、王敬葛、魏喜奎、韩德福、高元钧、良小楼、孙书筠等前辈戏曲、曲艺艺人的音容笑貌,从一个侧面见证了北京曲艺团的兴盛和衰落,鲜活地展现了那一段历史的细节,并在其中融入了自己的反思。
书中,他还记述了当年在中国戏曲学院音乐系的学习经历,满怀深情地回忆了那时的同学及师友。还有他参与的戏曲曲艺界重大项目:国家级重点项目《中国戏曲志》《中国曲艺志》。作为编审,他从个人角度和亲历者感受出发,记录了自己眼中的《中国戏曲志》的灵魂人物、主编张庚,副主编余从,以及时称“四条汉子”的薛若琳、周育德、汪效倚、刘文峰及其他同事等,分享了他们的甘苦和得失。他还回忆了与研究中国曲艺的美国、加拿大知名学者石清照、白素贞的交往,具体而生动,从中可管窥中国传统曲艺在北美地区的接受与传播。
“可以肯定的是,这一生过的大部分不是自己想要的日子,但又是不能不过的日子。尽管很无奈,还是想打开记忆的闸门翻出旧事,想一想是非曲直,或可感到没白活。尤其不能忘记的是,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爱你帮助过你的人们。”这是作者思想的底色。
这本书的写作始于他被检查出癌症的前一年。书稿大部分是在病中完成的,他的认真和执著,为我们留下了一个绝佳的文本。
初稿的前半部分,有机且紧凑,到后面渐渐有些松懈了。“回忆”虽然是比较自由的文体,工作、生活等等,可以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而另一方面,对于“回忆”所承担的自我人生总结的功用而言,围绕自认为重要或有意义的事删芜去蔓,是不是会更好一些?我同包先生谈了对书稿整体的(包括主线)以及细节的一些看法,隔了两天,他微信回复:“你是对的,下半部分我决定重写。”我说:“给您添麻烦。”他说:“欢迎添麻烦。”那时他已进入癌症晚期,做了化疗,正顽强地和病魔做着斗争。
关于书名,也曾有过一番纠结。原稿书名就叫“回忆”,但这部书稿我认为已超越了个人回忆,写的是“那个”时代而又不仅是那个时代。曲艺是贯串包先生一生的工作,我脑海中首先蹦出来的书名是“曲艺的荣光”,又加了副题:“包澄洁从艺六十年自述”。“荣光”本意指草木的茂盛,事物的兴盛,引申开来,作为形容词有荣耀、光荣之意。传统的曲艺从繁盛走向了凋零,而我恰恰想用此书名来表达对传统曲艺曾经荣光之追述与怀念,对坚守者、对老艺人,对民族血液滋养的我们的娱乐、消遣、艺术,乃至心性,在认同基础上的揄扬。但包先生颇为看重的是他在戏研所编《中国戏曲志》的那段经历,拿他的话说是“终于活了一回自己”。在其整个职业生涯中,那段时间虽然并不长,且阴差阳错。他本来要去曲艺所的,但“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客无所托,悲与此同”,这情怀恰如李白这首《乐府·独漉篇》所述。对包先生,我理解,这是一个曾在时代的裹挟下飘零无依的知识分子,历尽劫波,终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做了自认为有价值且得到社会认同的工作。最终,书名在共同的商议中确定了下来。
也是在探讨书名时,包先生对我说:“这部书稿,也有人劝我在国内更有名的出版社出。”自顾自地,他接着说:“但我首先想到的是你。你给我出了《清代曲艺史》,最早看出了那本书的价值。我们‘想的’是在一起的。”
对我而言,这是一段动情的话。
书稿编完后的2019年3月28日,我开车“艰难”地穿过东四某条狭窄的胡同去见包先生,请他最后再看一下。病中的他身体很是虚弱,但状态很好。那天我们谈了许久,多是书稿之外的事情。临别时在包先生夫人蔡源莉老师帮忙下,我们合影留念。
包先生特意嘱托过“写点东西”的,而今书成终将付梓,絮叨如上,以念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