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朱训德的画,内心会有一种温暖,一种本土文化的温暖。它唤醒我深藏于内心无法言说的视觉记忆。朱训德前期的工笔画有浓烈的汉唐湖湘气象,厚且重,黑红色的调子。让人想起马王堆汉墓里出土的帛画。厚重的色彩与飞扬浪漫的想象在朱训德的画里得到了创造与延伸。
我一直认为湖湘艺术是以马王堆出土的艺术品以及铜官窑器物、浯溪碑林等符号为代表。我们是从这些出土帛画、铜官窑的碎片来与汉唐时代的湖湘接上暗号。然而,近现代的画里很少见到这些元素。从朱训德的画里我看到了湖湘艺术的传承与延续,发现朱训德的画里的湖湘文化元素。从一幅画里能窥视到画家博大的内心与精神的宇宙世界。色彩与线条都无法掩饰画家的才情与激情。
在当代艺术教育与传媒的影响下,艺术的地域特色被消减,艺术的泛地域化也只是在中国画里被指北方画派岭南画派等;以技法分野为序的还有学院派,之中又有央美、广美、浙美之说。朱训德也许不属于哪一个画派,但是他的作品具有强烈的本土符号与特色。他也许接引到最为珍贵的湖湘地气。
艺术家的画里表达的暗号——也是宇宙观的泄露,不由得让我想起道州的周敦颐。他的淡定从容,一如太极阴阳变化之和谐。画面里的飞扬灵动的线条,让我想起了怀素草书、浑厚与圆润的何绍基书法。画里藏匿的诗情让我想起《离骚》《九歌》的浪漫。
朱训德属于那种外在平和清朗,内在却极富天真与灿烂,他的艺术语言亦然。我翻开他的画册,看到的都是各种各样的不同的画,给我的感觉就是画家在努力传递各种场景下生命形态的飞扬,抑或是一种气氛,一种抽象的场景,那些都悄悄地渗透你的视觉,细细地潜入你的心灵。
那些大雪覆盖着的草垛、茅屋,那些凝固在冬夜里的一种寂寥,绵厚的白雪的下面,我感到了土地的温度。那种潜伏在土地里的给万物生长的一种温度。《故乡流进一条河》里的雪,给我的是一种温暖,一种被白雪覆盖着的热烈。
艺术家善于在他的画中营造一种气氛,《朝天辣》是一幅瑶家妇女收割辣椒的场面,那些在风中摇曳的辣椒树,和瑶家妇女的衣裙一起起舞,一种熏人的热烈,不可抑制地喷出了画面,那种成熟的焦脆香味在风中弥漫。色彩是凝重的,带有浓郁的楚地符号暗示,让我又想起西汉墓里出土的器物的调子。《晚炊》里的那一个吊在树上的铁炉锅,被火光刻画出清晰的轮廓,农妇怀抱着孩子在拨火。暗夜的树林被火光镀亮了一角,火舌飞舞、娃娃在妈妈怀里汲奶,火的暖调子熔噬了暗夜的凝重。这个时候的火光就像一个冬天揣在怀里的滚烫的烤红薯,实实在在地温暖着我们的身体。
读他的《洞庭吟》,内心会有一种温暖,一种本土文化的温暖。它唤醒我深藏于内心无法言说的视觉记忆。《洞庭吟》给我的印象很特别,金色的线条在夜空里编织出背景,泊在湖心的渔船轮廓,月光的倒影,船上的穿白衣的老渔民都用工笔细细地勾勒。整个画面就像用线条在演奏一首金色的交响乐,线在这里是一个个跳动的音符,发出金属的脆响,有恢弘的气势。《山月无声》里的那个巨大的筒车和飞舞的植物都在月光下歌唱。让一切动起来、唱起来,无声的山月变成了有声的吟唱。最近意外看到他始于大学四年级的少作《阳春三月》,这是一幅未见于世的工笔画力作,俯视的角度,春天的油菜花地与待插的秧田一角,胖乎乎的婴儿酣睡在竹质坐篮里,油菜花开得正欢,浓烈春天的气氛和新生命的喜悦,让人感觉无与伦比的愉悦。
近年的工笔长卷《拜访敦煌》也是朱训德工笔画的重要作品,敦煌是他心中的艺术圣地,他认为,敦煌是艺术时空的高峰,民族智慧的结晶,敦煌代表了中国人心态最好的时期的艺术。表达敦煌一直是艺术家的心结。《拜访敦煌》是其用画面结构的一个故事长卷,空间缥缥缈缈,无涯无际。黑暗洞窟里的飞天在朗朗乾坤下复活,或隐或现于山水之间,成为山水大舞台背景,与画面建构的故事人物融为一体。显然,他的传统工笔的语言已经到了一种高度。尽管是熟悉的敦煌,熟悉的古人,画面是全新的,朱训德把故事新编为大舞台场景剧。敦煌元素信手拈来,色彩构图颇具匠心,一卷徐徐展开,画面节奏若行云流水。
艺术家对于生活有一种执著的爱,在他的笔下,万物都有了生命,有了一种飞扬的灵动,他的工笔脱去了传统工笔的板滞和静止,赋予了作品以音乐的旋律,有一种鲜活的气韵和勃勃的生机,表现了自然与人的一种和谐,一种生命的律动。
朱训德的系列意象彩墨“人文时空系列”,是从具象的工笔画转换到意象水墨的一个转折。把人化成山的脉络,重新构建审美样式,对于他来说是一次颇具意义的探索。最让我吃惊的是水墨长卷“问道潇湘”。50米长卷,有点惊世骇俗。艺术家大幅度超越了传统视觉的习惯,山水与人融合在一起,与个人的人格修养融为一体。我猜他在创作此画时一定是激情汹涌,惟有宣泄胸中的澎湃意象,才能够平息内心的波澜。
曾经不止一次地听朱训德谈起潇湘美学、潇湘哲学,谈起周敦颐、王船山对于他的影响……他就是要把这种灵性与浪漫传承发扬的湖湘子弟。长卷从“潇湘烟云”画起,一直画到“湘江北去”与“岳麓书院”。长卷有一种气息,这气息极具感染力,立即把我深深地吸引了。长卷很像一卷古琴曲,若在寂静的月夜之山顶演奏,空旷辽远、水流云动,气韵贯通始终。场景之流转、笔墨之变化都在黑白灰的水墨韵律之中悄然洇润开来。徐徐展开的画面,很像在飞行器上鸟瞰一条漫长的江流,山影层层叠叠,人物鸟兽若隐若现,亭台楼阁缥缈可见,渡口、船只、沙洲、稻田、劳作的农人……有冬夜看皮影戏的感觉。纷繁的具象被抽离,意象化为淡淡的水墨。时空被压缩在水墨的层次里。仿佛这一切都发生在朦胧的月夜,抑或是水雾迷蒙早春的清晨。
《问道潇湘》创作期间,有国内外的艺术家同行给予很高的评价。看到水墨长卷,我才真正体会到,中国水墨画的厉害,不拘于物象,而是取其气韵,不外于物又不粘滞于物,物象、笔墨与人“纯化”为一体。长卷里,我看不到一笔是“工”,全是放松的“意写”,看不到一笔是在玩笔墨技术,也看不到艺术家过去作品的痕迹。传统的山水画表现技法在这里全部隐秘在气韵化境里,意在心中,意在笔先,气韵一以贯之。他正在创作中的《书院系列》,承接《问道潇湘》的血脉,艺术家说:“心中一直在期待漫天飞舞的瑞雪。在期待中,我着手了书院长卷的创作。我用中国的墨,中国的宣纸和永远的毛笔来思考。融融瑞雪飘拂在山野、院宇、讲堂、书楼之间,恍若再世,似有余温,更是新梦。文化人的精神道义,文化人的抱负担当,我们要细心护持住人文的火种,成就我们中国人明净、温丽、宽广、坚韧、优美的心灵。千年文脉,温静如玉,如沐天恩。”我想,作为一个艺术家,首先要安顿好的是自己的灵魂,坚守自己的一块心灵的领地,这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