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渐渐成熟才明白,曾经有无数孤云,犹如许许多多散落的孤独灵魂,凝结成团团白雾,在历史时空中飘浮!回视当下,忽然沉默,似乎一切语言都嫌多余。因为切肤的体现,已早在众多先师身上应验已尽。一切语调都会苍白失色。今天,用笔去揭开尘封已久的内心体验,又能说出几分真心实语,我心存疑虑。
元代,一个特殊的年代,倪瓒(云林),一位被异族入侵之后遭遇强烈压抑的失望文人。在枯竭的失意经验中,去寻找艺术和文学给予灵魂的滋润,甚至涉及古琴旧鼎,考据收藏。本来是把文艺仅仅作为心灵慰藉的养料,结果却异化出拒绝嚣烟俗尘的另一种升华!于是,把百万家产一散而空,直至转身而去,在太湖深处的芦苇丛中消身隐遁!
一纸虚灵,滴落笔纸墨痕,记录着倪瓒的心迹思绪,他用枯笔干墨、用沉心孤想、用冷眼清思,把对世界的绝意失望,倾注着所有的情绪和内心的超越,涂抹出一缕清高冷逸的精神境界!如寒夜月色,如岩顶松风,令人感叹唏嘘。清冷孤寂的几棵大树伫立在虚空中,仿佛仰望着无情的星月,静心默语,轻笔淡痕,似漫不经心,慢慢穿越你心灵深处,周身浸入清澈见底的冰凉泉水。冷冷月光下,一片寂静,在静水凉月的倒影中,仿佛看到倪瓒收回对尘世不屑的轻蔑目光,以及渐渐消失在晨星雾气中的转身背影。
这是用多年浸润的高文化修养,用灵魂深处不可侵犯的人性尊严,在古纸上倾吐出一声轻轻的哀叹。在这看似悠闲却充满着生命庄严的长长叹息声里,仍令人感到晶莹透骨的寒气。
明朝徐渭,以狂傲不羁的笔墨,抛向宣纸,抛向空白,在湿淋淋的墨气中,吐出内心抑郁已久的沉痛,吐出雪压荷花的“六月雪”。在那沉甸甸的墨色中,当满腔治国平天下的壮志雄心被消解,被“闲抛闲扔野藤间”时,转而变成对世事不平的愤慨,似在沉沉黑夜里激情火石迸击出闪亮的火花!命运把他揉碎抛弃,然而他神经质的狂放笔墨,仿佛一个狂人扑向钢琴,使劲地弹奏,尽管不合曲谱,但倾泻在空间的音响,满溢着压抑已久的愤怒,那爆炸式的放纵,令谁都不能无动于衷!那彻夜难眠与泪流满面,同时侵入我们的性灵!
清朝的朱耷,将自己落款“八大山人”联缀成哭之笑之。出生于明朝的皇族后裔,在清朝出家为僧,在门上书写一“哑”字后,每有人与之对话,不发一语,或哭或笑!面对沉沉黑夜,面对旷野枯灯,面对绝望的生命,只能向宣纸倾诉内心的独白清泪,在空山野岭之下,孤影残月,内心的暴雨飓风在理性的控制下,渐化成伸向天边的静寂。在荒凉的灵魂中释放着灵魂的荒凉,一片孤云飘向宇宙的边缘,明知遮不住却仍渴望遮蔽烈阳!厚重的笔墨中和着失望,和着悲伤,和着苦涩也和着绝望后的愤怒!苦墨涩笔在宣纸上艰难地移动,汇集在古纸上是精神深处的郁涩不平之气,在哭又没哭出来的瞬间被凝固,令人揪心。
但这不是全部,那透过宣纸背后的还有用高文化、高修养、高品位重新洗涤之后的超然,那是穿透浓重黑夜难以封锁的另一缕阳光!这是把抑郁涩愤之气升腾成神圣精神之光的超脱修炼,是中国文人特有的内修之道。是以对文化艺术的理解浸润来稀释、融化面对现实世界的痛苦,从前进改为转身,从入世改为出世,从求功名化解成为隐逸,在无奈和绝望中徘徊已久的艺术意蕴,或许这就是中国文人的内在风骨。在触碰的瞬间会感到一种超乎意料且扣人心弦的精神冲击!
其实,用高素养超越时代的文人画家远不止这几位。还有把皇帝赠送的金带高悬转身而去的梁楷背影;在黄山深处拒不出山,甘愿清贫与孤灯相伴的梅清;在富春江畔绝意功名,时而垂钓时而握笔写生的黄公望;以口水舔笔,意境中弥漫着阵阵冷气的渐江和尚……
这是片片孤云重迭的薄薄云层。就是这薄薄云层透泻出对精神的探求,展现了最大的人格力量,交织成艺术进化的深邃动力!遥望着这片片孤云,令我们肃然无语,透过泪眼充满崇敬,在内心构建了另一片神圣的净土,清洗着来自凡俗的污泥杂土。
然而,这渐渐消逝的孤云在今天是否已无影无踪?是否已无后追的脚步?是否真的空无一人?
在无数凄冷寂寞的漫漫长夜里,窗外满目星月,隐隐闪烁着先师深邃的目光,这永远难忘的目光,驱使我们在先师的足迹中踏入。透过大师足迹的层层尘土,我们仍能感到那脚印中的温热。作为后来的追随者,或许呼进去的是往昔大师呼出的气息。他们熔化的眼泪,凝化在我们的内心,似宣纸的渗化,力透纸背!
或许,那是一支烛光点燃另一支烛光,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片孤云推动另一片孤云,一颗灵魂唤醒另一颗灵魂……
艺术,犹如人性的倒映,犹如生命之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