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曾说,随着时光流逝,依然能感到信心十足的文章,写的都是那些让自己“心存感激、可以由衷赞美的作家”。布罗茨基更是说,“取悦一个影子”。这样的例子或可说明,“肯定的火焰”是对双方乃至多方的同时照亮。不过在中国,每年产生的文学作品可能居世界之首,但让人发自内心欣赏的作品恐怕并不多。另外,对于一个认真或者说诚实的批评家而言,能欣喜地辨认出多少好作家好作品,也就可能生出同样多的不满足。
几年前,我在一篇文章中说,人类从未像今天这样热衷于“阅读”。人们是如此喜欢或不得不读取各类文本——种种信息的获得、社会交往和工作展开都需要阅读文字(及相关视听),除了纸介质上的文本,眼睛还要盯着大大小小或固定或移动的屏幕。因此,我还认为人类从未像今天这样热衷于“评论”。于“实用性”评论之外,自然还存在大量关于文学艺术的谈论。纷繁的现实,海量的正式非正式、文艺非文艺的文本,疯狂的大数据,在召唤与之相应的文学作品,同样也期待着与之相匹配的文学批评。
评论家不免希望“人所难言,我易言之”,真动起笔来则并不易。且不说被浩瀚或琐细之物所淹没,很多专业的审美性评说也往往被轻忽或错过。
有一个编辑提醒作者要注意小说语言与美学,后来他自己写出了瑰伟的《繁花》,行动与文本有时比语重心长更具说服力。好的文学作品本身就是一种批评,对(坏)作品的批评,对批评的批评,也是对社会的批评。于是,大可不必浪费时间去抱怨那些食而不化、既臭且长的论文,作为批评家你自身是否写出了博远晓畅的文章呢?它们本身就是对(坏的)批评与研究的批评,也是一种警示。好的批评家写一篇随笔或回答一个访谈,也可能于无形中构成一种批评或感召。
总是说注重结构、注重风格,那么,批评家自己的文体又如何?总是说思想,自己又有多少新的思考?当然,也不要疲于创新,或奢谈创造。无数看似陈旧的问题还没有得到很好的解答,而它们正在成为新的问题,或者说期待着新的回应。中国现当代文学批评的一些“基础设施”还不是很扎实通透。小到如何评论一个结尾的动能,如何看待议论在叙事中的可能,大到对意识形态如何影响文学的审视,批评作为发现,正是一种与“温故”同时生长的“知新”。
大学毕业次年夏天,我有过一次漫游。偶遇一个朋友,他也骑了一辆破山地,却脱口而出“驾言出行,以写我忧”。像御风而行般驾着最可宝贵的语言远行,抒发心怀,自是振迅鼓荡。过一段时间,我才发现原文是“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可能他并没说错,只是我先入为主地喜欢言与行(以及写与忧)的对应。那时我正处于茫然的状态,不确知将来要做些什么,又能写出什么,只是像某些同龄人一样听凭无名的悲观、蛮力与骄傲撕扯着青春,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语不惊人死不休。
时间推移,这八个字的激越慢慢褪去,甚至有些不合时宜,后来在文学批评领域走得久了,尤其是经历了今年的种种,我感到这魅惑的诗行既沧桑又常新,对其的理解与误读很符合自己此刻心中文学批评该有的某些样貌。“一生所学,只为此刻”,非常可敬,但可能也要清楚坚硬的天花板就在那里,即便在很多具体的地方我们也缺乏原创思想力和综合创新力,困惑也正源于此。有时,无奈与无力一说出口都显得轻了。
既是“驾言出游”,就会遇到新事物新问题。这是一个算法的时代。创作者需要不断打开自己,能领略高新科技自是很好,但不要忘记,那些古典资源与智慧也隐含珍贵的算法,甚至先于我们进入未来。不仅《诗经》多处涉及“忧”,“忧患”千百年来几乎是中国诗人、知识人的一种背负或抱负。我对批评的理解中一直隐含一个忧字,包括个人的忧心、文本的困惑,以及更细微或更广大的思虑。同时,仅仅凭借“忧”并不足以洞悉或建设一个更好的世界,还有赖于必要的愤怒、狂喜、惊异,以及沉默或行动,有志者既不能忘记自己体内的黑夜,也要看到光的运行。
“言”并不发言,“写”并不是书写,类似情况在其他诗文里也有。这几乎是隐喻。有的小说看似是这样,但可能是那样;有些似乎没有意义、持久静默,却充满了能量与声音。要看到事物的一面,也要看到更多的面向。
在世界和文本之间游走,注定穿行于诸多未知未明未然,批评家还需要正视并努力减少自己的傲慢与偏见,珍视并审视理智与情感,化繁为简,并进一步由简入深,由深及远。
写到这里想到,几天前一个年轻译者对我说起所译诗集的豆瓣评分莫名之低。我安慰说不要太在意外界评价,也不要为不可控因素费神。我当时脑子里闪过的卓越之作是《应物兄》,当然又不止这一部。我知道自己这么说丝毫无助于缓解其不甘或焦虑,但似乎又只得如此。无论是作家还是批评家,身为创作者面对质疑甚或污水,首先能做也最值得做的就是检视自身,反思有何局限与短板,同时思考如何更有力地向世界敞开。
一部小说或任何一个文本,要面对人们私下的议论或公开的言说,还有大数据所生成的貌似客观的评定,以及专业专注的评论,而这一切又都不过是时间的花瓣——作为批评,无论赞弹,都是在向文本中注入新的时间、新的可能。时间青睐于强健而有耐心的跋涉者。
至于一个评论者,无论是仅仅写评论做研究,还是同时涉足小说等创作,有一点也值得警醒:你在大浪之中淘沙,你自身也在被淘洗之中。
最后录几位前辈的话收束此文。他们虽是于微醺之际或晦暗时刻有意无意所言,却也仿佛两三千年前那不确知其名而又了不起的作者吟诵出“驾言出游,以写我忧”,“我”是自己又不仅仅是自己,正如文学批评有理有情,却又志不在一辩,而是一种创造,一种朝向无尽时间与虚空的召唤。这些话或慷慨或幽微,因为不易做到,所以尤为可亲:
文学批评在根子里须是诗。
写具有荷尔蒙的文学批评。
要跟随布罗茨基那样的漂亮文章,要信赖思想和语言,要葆有哪怕是微弱的勇气,不断趋于强大,同时也要清醒意识到自己可能尚处于时代的瓶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