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科幻

大象,归去来兮

■张劲硕

张劲硕,博士、研究馆员。现为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高级工程师、国家动物博物馆科普策划总监,中国科普作家协会理事,中央电视台“正大综艺动物来啦”节目常驻嘉宾。

小时候,我在北京动物园里见到过大象,园区东部有一片老象房,一层层的铁栏杆是它们的笼舍。到了冬季,游客只能入室参观,每次一定要憋住一口气,方可进入。那股高浓度的3-甲基吲哚和硫化氢等化合物混合在一起的烈味,至今在我脑海中难以泯灭。

那时候,大象的脚踝处拴着铁链子,它们只可在自己身体阴影里转动着庞大的身躯。我问爸妈:“大象为什么要被拴着铁链?”他们告诉我:“因为大象不听话,就要把它们拴起来。”长大了,当我读了很多与大象、与野生动物有关的文章,当我看到纪录片里讲述大象野外生存的故事,我才越来越明白,大象不应该生活在狭小的“牢笼”中,它们的家在非洲稀树草原,或是中非、南亚、东南亚的热带雨林之中。

上大学后,我成为中科院动物研究所的一名实习生,和后来成为我的博士生导师的张树义教授,以及我的师兄来到了云南省西双版纳,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在野外调查和研究蝙蝠。我特别想去野象谷探访那里的野象,但是运气不佳,我未能见到生活在那里的亚洲象。

当我博士毕业之后,来到国家动物博物馆工作,成为一名科普工作者;作为活动领队,我才于2014年有幸踏上了非洲大地。我从肯尼亚的首都内罗毕乘坐低空飞行的小飞机,只有12个座位,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当穿过一片白云的时候,飞机晃得更加剧烈,我的心也被揪起来,突然一个下降,又感到心被抛了出去。就在心潮澎湃、上下起伏的时刻,我定神一看,我的下边是一群大象!是生活在东非稀树草原上的非洲草原象!它们是一大群咧!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第一眼看到的野生的非洲象竟然是透过飞机上的舷窗看到的!我们常说登高望远,在飞机上我才体会到何谓“非洲大地”,何谓“广袤无垠”,一大群庞然大物在大草原上却如小蚂蚁一样渺小。但当你离近了,才会深刻地感受到大象的庞大!有一次,我住的帐篷外来了一头成年雄性独象,因为这里临近河流,岸边嫩草茵茵,它似乎很眷顾这里,在我住的几天之内,它每天都来吃草饮水。

有一天,这头大公象接近了我的帐篷,我也壮着胆子,去接近它。我愈加接近,越觉得它在不断长高,宛若一堵巨墙;它开始警惕,耳朵由慢慢地呼扇转为撑起的一把伞,它的象鼻面对着我举了起来,并发出低沉的咕噜声,我意识到它在提醒我,不要再靠近。我突然觉得它那双巨大的象牙可以一下子把我钉在墙上,而那象鼻足可以把我轻松地举起,并甩到九霄云外。我赶紧倒退下去。在大象面前,你必须尊重它,礼让它!

然而,我们人类却丝毫没有礼让过大象,反而让大象不断地退却。曾几何时,我国是盛产大象的国度,河南省的简称“豫”,就是一个人牵着一头大象。1936年,法国著名学者德日进先生和我国著名古生物学家杨锺健先生发表论文《安阳殷墟之哺乳动物群》,最早提及河南安阳出土过象骨骼,距今大约3200年之前。彼时,古人并不是把大象用来陪葬,而可能用来祭祀,甚至用象牙象骨刻写卜辞,或者雕刻成工艺品。

即使到了唐宋时期,我国长江流域还有亚洲象的分布。之后,它们继续退却,元明清时期,长江以南地区愈加发达,人口稠密,经济活动频繁,森林进一步遭受砍伐,适合亚洲象、犀牛、野牛、马来貘、长臂猿、绿孔雀,甚至红毛猩猩的栖息地疾速消退。马来貘、猩猩在我国的灭绝时间更早,而到了新中国成立之初,包括大象在内的大多数大中型动物都陆陆续续退缩至云南一隅,而3种亚洲犀牛则最晚在上世纪50年代初,彻底在我国灭绝。现在,也只有云南南部才有200余头亚洲象了。

非洲则有两种大象。我们最熟悉的便是非洲草原象,哪里有草原哪里就有大象,甚至荒漠、沙漠地区都有大象。我去过几次肯尼亚中北部的桑布鲁国家公园,那里十分干旱,但你可以发现非洲草原象在此仍然快乐而艰难地生活着。到了刚果热带雨林一带,则有非洲森林象,它们的个头矮小,象牙更垂直,2010年科学家才将其确定为一个独立的新物种。

无论是哪种现存的大象,它们的栖息地都极度退缩,人类不断蚕食它们的栖息地。人象冲突日益突出,甚至频频出现大象踩死人的恶性事件,继而人类报复大象,而大象又极为聪明,它们会反过来破坏人类建筑物和农田、果园。最糟糕的是,人们从古至今都在捕杀大象,以利用象牙,制作成象牙筷子,或者雕刻各种的工艺品。而这些不是我们必需的,却是大象不能没有的门齿。今天的大象,正是由于“人工选择”:人们刻意捕杀大象牙的大象,导致它们越来越少,小象牙的大象反而有机会繁殖,从而大象的象牙越来越小。数量骤减的三种大象均成为全球濒危物种,如果没有人类的保护,那么用不了几十年的时间所有的大象可能会在地球上彻底灭绝。

我在乞力马扎罗山脚下,曾经见到过500多头非洲草原象聚集在一起的壮观场面,夕阳西下,若干个家庭逐渐汇拢在一大片空旷的地区,继而它们自西向东缓慢地步行,大概要去到它们晚上睡觉的地方。我静静地观望着它们,它们的步态稳重而轻盈,时而薅草放入嘴中,时而掠土撒向脊背……它们从亘古而来,却不知道它们未来是否会走向光明。愿大象可以归来,回到它们曾经生活和繁衍的家园!

2020-07-29 ■张劲硕 1 1 文艺报 content55671.html 1 大象,归去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