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文学观澜

作品节选

雨天,漫步上江河公园,被雨独特的“骨力”“姿态”“韵味”“气魄”吸引。雨霏霏而细,草摇摇而碧。雨,面对这人世间,如少女展颐摆腰、婀娜多姿,带着少女自有之妩媚、羞羞答答降临人间,瞬间就潜入到蔓延路面的草丛中。我为上天所绘的“雨景图”而酣醉。钱锺书《中国诗和中国画》:“《全宋词》陈德武《望海潮》:‘对无声诗,哦有声画,仪形已见端倪’:这两处的‘有声画’指诗,‘无声诗’指景物,有画引申,指入画的真山真水。”寻常的雨有诗的韵味,有画的飘逸。雨声是诗,雨景为画。

雨声如《庄子》“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有天籁、地籁、人籁之共鸣。

远处电线上停一只孤独的燕子,在雨中缩着头,湿湿的羽毛紧贴在身上,双脚立在电线上,脚趾紧紧勾着电线,摇摇欲坠,偶然伸着头左顾右盼,是在寻找回家的路途。迷路的燕子如此无助。

儿时,老宅的燕巢在雨天总是热闹的,叽叽喳喳的,相互轻轻啄着对方的羽毛,掸去雨水,掸去飞翔的疲惫。如此亲密友爱是令人羡慕的。偶然,也有一两只燕子不知归路,那天燕巢便会少了一丝愉悦,多了一份期盼。

我也会在门口等待着燕子从雨中回家。如今想来,没有归巢的燕子定是站在某处电线上左顾右盼地寻找回家的路。

——节选自苏德来《当时只道是寻常》

在医院,他的境况大不同于以前。两个月以前,他上下床还自如,轻轻松松。现在像个乌龟,上床就像乌龟翻墙,先伸出一只手撑在床上,再把屁股挪到床上,尽量往里挪,挪不动了,又伸出右手在床头撑着,慢慢把上身放下去,嘴里还“哟哟哟”地喊着,脖子疼,肩疼,背疼,碰不得。放好了上半身,又提右脚,再提左脚,把脚放床上去。我娘说:“你像个千年老乌龟,又活不得千年,活千年才好。”他不回应。我要帮他,他拒绝,说:“我还活着,让我自己来。”

医生跟我讲,你爹没多少时日了。

“能不能过年?”

“看他的意志了。”

我相信他的意志,一直相信,也将永远相信,他是这世界上意志最坚强的男人。他不想死,尤其是在这个关头,他认为他绝对不能死,他得活着。他从护士那里知道了吗啡的副作用,开始减量,再疼的话,他就握紧水杯,疼不过了,也不吃药,叫我帮他按摩按摩,哪里疼,按哪里。按着按着,他说:“你还是回广州吧,这阵子我死不了。我把大家都拖在这里,不是个事。叫你娘把那七只鸡交给邻居照看,让她下来操心我。”

我娘把家看得很重,把七只鸡看得很重,把一块地里没挖的红薯看得很重。

我娘说:“他死了,我还要过日子的。”

他对我说:“我死了,你娘怎么办?”

我说:“你安心治病,没那么容易死。”

他说:“我不想死,哪个活人想死?我已安排了,到时候,你妈会把钱拿出来,连柴火我都准备好了,不要你们兄弟出一分钱。我就担心你妈,我死了,她怎么办?”

他俩打打闹闹一辈子,到这时候了,才看出来,农村里的这些夫妻,算计、吵架、打骂,都不完全是真的。他们的爱,不显山水,却是实实在在的一辈子,一辈子都没提过一句离婚散伙的话。回看我这半生走过的路,比起父辈,简直渺小得不堪。

我说:“你想多了。”

他说:“我还想活个三两年,那时候,大孙子大学毕业了,可以自食其力了,我也放心了。”

“面死而生,心想事成。”我说。他看看我,像看个陌生人一样,仔仔细细从上到下看了我一眼,嗯了一声,开始吸氧。

——节选自欧阳杏蓬《面死而生》

太阳在山垭口努力地往上挣扎,却还是敌不过蜂拥而来的暮色,慢慢地,由一轮耀眼的火球变成一只红黄的盘,围绕的云也被这红晕染着,陪太阳涂着最后的一抹色彩,阴影越来越浓,终于,红盘被吞噬了。

望着沉入山际的太阳,忙活儿的农人们叹着气,没忙完的活儿,只有等明天了,日子太忙,真恨不得扯根绳子把太阳拴起。在暮色的催促里,他们扛着挖锄、挑着粪桶忙忙地往家赶,农人们知道,暮色也不会停留太久,黑夜会随之而来,家里家外,还有一大摊事。白天和黑夜分了工,农活儿也分了工,白天有白天的农活儿,晚上有晚上的农活儿。

各家各户的鸡、狗、牛、羊在天黑之前自动进圈、钻笼,这些动作它们烂熟于心,就像是祖祖辈辈流传的规矩,谁也不会不回家,谁也不会走错,坚守着自己的方寸之地,恪守着对家的忠诚。就像农人守护着土地,哪怕贫穷、艰辛,依然固执、长久、永不放弃。这也是一种特别的乡村之道,生存之法,和城市的宠物相比,它们则更加懂事,朴实无华。睡了一整天懒觉的猫此时精神抖擞,伸伸腰,洗脸抖毛,为出门做着准备。对于夜晚,它们比人要淡定得多,它们是黑夜的行者,也是黑夜的拥有者。

霜风四起,冷冷地掠过村庄上空,呼狗唤猫的声音悠然远去,草木垂头,牛羊寂然,乡村的冬夜,就真正来了。

乡村的冬夜,火才是真正的王者,有火就有温暖,有火才有故事。灶膛里,旺旺的柴火烧起来,那柴火,烧红村上一轮轮的太阳,熬沸村上一瓢瓢的月亮,周而复始,为农人熬春煮夏,世间的杂烩在锅里扑腾。火如莲,锅若佛,一火一锅,尘世的油盐醋米便在沸腾的汤菜里参禅悟道。

——节选自黄爱华《乡村冬夜》

沿浔阳江北上,一脚跨过长江,啪嗒一响,落脚的竟然是黄梅地界。早春时节,黄梅烟笼雾绕,百里沃野、千顷湖面因之百媚千娇。

身姿婀娜,裙裾拂摆,这柔媚的一江活水的滋润,让我的家乡黄梅花团锦簇,四季分明。

清明一过,世界变得亮堂起来。南来的春汛裹挟温暖的气息,叩问静默的土地,一声,两声,三声,五六声。土地不再沉默。它在躁动,在孕育,在等待生命的萌生和爆发。应和了春的召唤,花儿草儿悄然爬起,来不及洗净尘土,已然怕生似的站立在风中,娇弱地一笑。风越来越温和。五色花草呼唤着,传递着,感应着,次第开放。这简洁的过程无声无息,在无声无息中实现生命的繁荣。风雨中,蒲公英举起了小花伞,黄金条也急不可耐,一夜富态起来。最寻常的忍冬挂起了成串成串的花朵,黄的似金,白的似银。披金戴银,忍冬因之又称为金银花。在乡村,在原野,红花草是季节的主旋律。田畴上,或红或白的花朵轰轰烈烈,浩荡千里。当红花草有些儿倦怠,当粉嫩的帽儿还顶在头上来不及摘下,尖锐的犁铧已然在肥沃的原野掀起波浪。是的,波浪,是泥土,新鲜泥土泛起的波浪。这湿漉的、荡漾着浓重泥土气息的波浪,将红花草埋下来,埋下来,一茬娇羞的生命被无情地窒息,但是,不要叹息,不久,这美丽的草儿将升腾起新的魂灵,孕育出最壮美华贵的花朵。水稻,啊,这养育天下人烟的第一植物,竟然以这样的姿态接过了生物链中壮美的一环,完成了生命的升华。

在咿咿呀呀的歌吟中完成造化的写意,乡村原野因之丰富,因之绵延,因之多彩。

——节选自周火雄《大地的衣裳》

在高原上望月,由于是高海拔,没有污染,这里的月亮,月面“天庭”饱满,月色清澈透明。月光则像藏民的性格,爽爽朗朗,通透豪迈。许是裹挟着高原的气势,高原上的月亮,更给人一种幽深、厚重之感。

洪荒时期,高原的月亮是孤独的、冷肃的,它默默地用清冷的目光注视着一切。视线所及,一片沉寂。自从青藏高原诞生后,高原的月亮便不再形只影单,月光也热烈起来。从此,它与高原相守相依。白天,万物接受太阳的滋养,到了夜晚,一切便融入了这月光里。月华普照之处,圣湖神山、宫殿庙宇、人文风物,尽情接受月亮的润泽。伴随着高原的不断“成长”,其“内存”也日趋丰盈、充实。月上东山时,月亮开始与高原倾情互动,交流“物语”。天长日久,便萌生了哲趣与思想。

如果把高原的太阳比作父亲,高原的月亮便是母亲。夜幕降临,太阳悄然离开,把白天的喧嚣、躁动、不安交付给月亮。这时,月亮便显示其母爱的温存、博爱。温柔的月光像一把梳子,慈爱地梳理着白日被风吹裂的山的皱褶、湖的波纹,把白昼时太阳带给高原的喧哗、骚动轻轻抚平,山、水、高原恬静地接受着她的舔舐、抚慰。这时,月亮铺照的高原,展示出另一番别有情致的风韵。

一样的月光,落在不同的景物上,便会使人产生多彩的联想。流泉的月光,化为一溪雪。如果雪山上的雪得了月光,会是什么意象呢?我想,若是雪得了月光,已不仅是一种意境,而是一种化境、一种禅致。

——节选自毕季青《高原的月亮》

2020-08-21 1 1 文艺报 content56024.html 1 作品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