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重新学走路”的过程
武丹丹:《梅兰芳·当年梅郎》首演后,广获好评,并入选2020年度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创作扶持工程重点扶持剧目,请谈谈你的创作体会。你认为,昆曲现代戏创作之难度何在?
施夏明:创作《当年梅郎》对于我来说确实不容易。第一个挑战就在于跨剧种、跨行当。我从14岁进戏校至今,学的都是昆曲,缺乏京剧的演唱以及京剧表演体系的认知。加上梅兰芳先生又是旦角演员,而我的本行当是生行。既跨剧种、又跨行当,塑造的人物又是梅兰芳先生这样的京剧泰斗,其难度与挑战可想而知。另一个巨大的难题是现代戏的程式手段与传统戏有着极大的不同。我常说,《当年梅郎》的创排是一次“重新学走路”的过程。该剧讲述的是20出头的梅兰芳先生初进上海滩的故事。处于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人物的语言表达、装扮首先就跟传统昆曲截然不同。我们所擅长的、熟悉的传统程式的积累在昆曲现代戏的面前突然“不灵”了。没有了水袖,我们很多传统的程式语汇用不上,很多情绪的展呈无法用水袖来表达,很多舞蹈性的身段也无法应用;去掉了高靴,演员在舞台上走路都不能像传统戏中我们所熟悉的踱着四方步去走,而是要用更接近生活、同时又不失传统程式表达特色的步子去走;再比方说念白,近现代人的语言跟昆曲惯常所演绎的古代题材中,人的说话方式截然不同。在舞台上,念白的节奏如果完全按照传统戏的念白节奏去处理,人物就会显得跟他当代人的身份格格不入。但又不能完全按照话剧对白去处理,避免“话剧+唱”的新编戏通病。
这些都是摆在这部作品的创作面前切切实实的难题。但好在我们省昆上上下下互帮互助的氛围特别好,我不会的、不懂的、做不好的,我的老师和同事们都会帮我。我们整个剧组就在导演、老师的指引下,一点点去想,一点点去琢磨,一点点去借用、化用传统程式,把它创造出来。
整个创作过程中,我们仍然朝着昆曲高度凝练的虚拟性、程式化的表达方式这个方向去发展、去琢磨。比如第三场《白夜》,我们在舞台上没有用到真的黄包车,而是虚拟了一个黄包车,虚拟了坐黄包车这样一种行路的姿态。最终这样的舞台呈现获得了观众和专家的认可。
《当年梅郎》虽然获得了一些好评,但对我而言,还有很大的空间继续加工和打磨。首先,我的京剧功底还要进一步跟梅派的前辈艺术家们学习精进,力求做得更好。其次,面对现代戏的创作,我们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很多程式化的表达不像传统戏那样已经经历了上百年的锤炼,仍需要在演出实践中不断地去琢磨、去调整,力求将其打磨得更精准,更富有程式美感,能跟前辈艺术家们创造出的程式一样经得起时光的锤炼,留得下来、传得下去。
传承对昆曲的热爱与坚持
武丹丹:你师承昆曲表演艺术家石小梅先生,请问您迄今为止从石老师处传承了哪些剧目?你对昆曲传承有什么心得?
施夏明:我2011年正式拜昆曲表演艺术家石小梅先生为师,迄今为止已经传承了全本大戏《白罗衫》《桃花扇》、精华版《牡丹亭》,折子戏《牡丹亭·惊梦》《牡丹亭·拾画叫画》《牡丹亭·幽媾》《牡丹亭·冥誓》《玉簪记·琴挑》《玉簪记·秋江》《桃花扇·题画》《牧羊记·望乡》等等。除了传统剧目的传承,我这些年来排的很多原创剧目也得益于石小梅先生的指导。可以说石老师在我身上倾注了大量的精力和心血,去帮助我准确地塑造出我在舞台上演绎的每一个角色,我对此十分感恩。石老师已经70岁高龄了,她仍然保持着初心——对于昆曲的热爱。我从石老师身上除了传承到这些昆曲的剧目以外,也传承到了这样一份热爱与坚持。
昆曲的传承其实就是这样。作为学生,我们在传承老师们的剧目和表演艺术风格的同时,也在传承着老师们身上的艺术品格。我们常讲“南昆风度”,在我看来,它除了我们江苏省昆剧院一直以来秉持的典雅、细腻、精致的表演风格以外,也是老师们具有的艺术品格与艺术风骨。这种品格是无法量化的,它没办法像老师教戏一样,告诉你手放在哪里、这句腔怎么唱,它只能是老师的言传身教,我们做学生的耳濡目染,不知不觉地度化到自己的血液中。
武丹丹:传承的剧目《白罗衫》在演出时,受众都注意到你在某些细节处理上与石老师有所区别,请具体谈一谈这些区别,以及传承与发展关系之你见。
施夏明:“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应该说对于同一个人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徐继祖这个人物也是一样,我只是在老师教会我的基础上,结合自己的生活、阅历和经历之后,逐渐形成了自己对于徐继祖这个人物的理解,这份理解依然没有跳出老师教授给我的框架。当我把我心中所理解的那个徐继祖演绎出来时,可能与老师会有细微的差异,但总体的人物基调、人物气质是一致的。
人们常把传承与发展对立起来。大家会觉得传承就应该是一丝不苟地、一字不差地去把前人的东西“拷贝”下来。但其实昆曲是活化石,我们不能只看到“化石”两个字,就认为昆曲理应原封不动地封存起来,放到博物馆里,成为一个被追忆的“遗产”。我们更应该看到它是“活”的,是有生命的。我们历代昆曲演员所做的便是在小心翼翼守护它的过程中,不断精进对它的理解,在符合艺术规律的基础上,加入每一代人的理解和创造,让昆曲这门古老的艺术形成一代一代可以往下延伸发展的良性循环。这些理解和创造绝对不是伤筋动骨式的,绝对不是推翻前人,而恰恰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运用前人所创造出来的宝贵财富加以创新和改进,让昆曲在保持自身艺术特色的基础上,不断向前发展下去,成为越来越精致的艺术。
创作是“搭积木”的过程
武丹丹:你迄今已在《南柯梦》《醉心花》《浮生六记》《当年梅郎》等多部原创昆曲大戏里担纲主演,你认为昆曲原创作品中最需注意之处何在?
施夏明:在我看来,昆曲原创作品的创作中最需要注意的是一个“度”的问题。我们每排演一个新戏,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这个“度”到底可以达到怎样的边界。比方说现在排演大戏常要用到大量声光电的舞美。我在创作中所坚守的“度”便是以表演为本体,坚持昆曲“一桌二椅”的精神内核,力求做到即使去掉声光电的辅助,我们的表演依然成立,我们的戏依然耐看,只有这样,我们的作品才立得住。
对我来说,在原创剧目创作中最大的收获在于形成了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每塑造一个人物,都需要通过查阅大量的文献资料、实地采风、考察人物生平等等去理解他的内心世界,去揣摩和体会他的情绪和感受,并将自己的理解与体会通过唱念做表、通过手眼身法步外化成舞台表演,呈现给观众。我把这种创作称之为“搭积木”的过程——之前所有传统程式的积累都是积木的元件,在创作新戏的过程中,这边拿一个手势,那边加一小段圆场,这边我要用一个什么技巧,那边眼神怎么运用,这句腔怎么去唱才能够更好地体现人物情感……通过这样“搭积木”的方式,去把一个个人物的基本行动线“捏”起来,把戏“搭”在舞台上。这种慢慢开窍,慢慢掌握一个戏、一个人物的创作方向和方式,最后点滴呈现在舞台上的过程是我所享受的,也是我在这些创作中最大的收获。
期待经典折子戏走向繁荣
武丹丹:近年来,江苏省昆陆续推出了《红楼梦》《桃花扇》《世说新语》等系列折子戏,你们是怎么在老师们的指导下进行创作的?你对于原创(整理改编)“折子戏”有何体会?会将这种形式的创造持续下去吗?
施夏明:记得2006年排演《1699桃花扇》的时候,田沁鑫导演就拢着一批我们江苏省昆剧院第二代的表演艺术家,包括石小梅老师、胡锦芳老师、黄小午老师、赵坚老师等等,让老师们先理解导演意图,然后把戏捏出来,再手把手教给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第四代的年轻演员。那会儿我们几乎不用多费脑子,只要依葫芦画瓢就可以了。
十几年过去,通过一个个戏的排演,我们这一代人也逐渐成熟了。尤其从去年《世说新语》这个系列的创作开始,我们开始能够在老师的指导下,自己开动脑筋去“捏戏”了。这恰恰就是我刚刚所说的“搭积木”的过程,这个过程离不开指导老师的整体把控。折子戏更加依托于传统的积淀,而我们年轻演员的传统积累本身就源自于老师们的谆谆教诲。我们很多想法的实现,需要有老师给我们把关,在我们遇到瓶颈的时候,需要老师为我们点拨……也正是有老师为我们把握方向,我们才能够保质保量地完成这些折子戏创作。
折子戏是昆曲艺术的精华所在。《牡丹亭》《长生殿》《玉簪记》等许多我们耳熟能详的经典剧目都是由折子戏构成的。昆曲最擅长的其实不是说故事,而是演情感。在折子戏中,昆曲的特色与优势往往能够得以最大程度的发挥。《红楼梦》《世说新语》这样的传世名著,它本身有非常丰富的题材和内容可以对应昆曲折子戏的形式,我们从中去进行选材和创作,应该说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这也是我们当代昆曲人应有的作为。
实践表明,这样一种创作形式是被广大观众喜爱和认可的,我们也会继续创作下去。就目前正在创作中的《世说新语》系列而言,我们希望能够将它打造成至少28折的体量——每晚4折的情况下,能够连演7天。我觉得这很酷,当它成为现实的那天,将是很震撼的一件事情。
“偶像化”前提仍然是扎实的基本功
武丹丹:你最喜欢演的戏是哪一出?你最怕演的戏是哪一出?对于自己在表演艺术上的特点,尤其是强项与弱项,你是怎么看待的?又有怎样的艺术追求呢?
施夏明:我目前最喜欢演的和最怕演的都是《世说新语·访戴》。这是2019年我在石老师的指导下,和我的同学钱伟共同排演的一出戏,我在戏中扮演王徽之。这出戏讲的是王徽之雪夜访戴的故事。王徽之宿醉醒来,看到窗外白茫茫一片大雪,一时兴起要去拜访好友戴逵。他骗着老苍头(钱伟饰演)山一程、水一程,千里迢迢来到戴逵家门口,却被枝头雪化浇了个通透,转身就要回家。老苍头说我们大老远赶来,都已经到戴老爷家门口了,总要进去见一面吧?王徽之却淡淡地答道:“我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好一个“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我们现在很多人都迷失在现代社会的物欲当中,反而遗失了这样一种“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豁达心境。王徽之这一夜的奔袭,不问结果,但求自己内心的快乐。这对于我来说是很有启示的。
在塑造这个人物时,我也倾注了大量的心血,精心设计他的表演:他如何出门,他怎样骑着毛驴在蜿蜒曲折的山间小路上行走,他怎样乘着小船跟苍头两个人在这样一个雪夜顺流而下,怎样在风雪里奔驰,直到最后一捧雪将他浇醒,发出“大哉死生”的感叹。这里的表演是高度程式化的,我们的舞台上没有任何辅助性的道具。我必须通过自己的表演,让观众看到山、看到水、看到轻舟小船、看到满天飞雪、看到兰亭集会、看到剡溪松涛……它将昆曲的音乐美、程式美、韵律美很恰如其分的结合在了一起,演起来酣畅淋漓,很过瘾。同时这出戏的体力消耗也特别大,唱做并重,全程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够松下来,以至于每次演完都是大汗淋漓,非常考验演员的基本功和体力。因此这出戏,我爱演,也怕演。但是再难、再累,也要把它演好,并朝着精益求精的目标上去努力。
我的强项应该是比较擅长琢磨和分析人物,比较爱动脑筋。弱项是嗓音的天赋条件不是老天爷赏饭吃的类型。这十多年来我也一直在努力,认真吊嗓练唱,不断去寻找适合自己的发声方法,逐渐达到比较好的声音状态。
艺术追求方面不能好高骛远,能够塑造出好看的人物形象,能够演绎出优秀的昆曲作品,在传承好老师教我们的这些剧目以外,创作出属于我们这一代的经典代表作,这就是我的艺术追求。
武丹丹:近年来,昆曲的年轻化、偶像化成为常态,你是怎样看待和应对这样的趋势的?
施夏明:“年轻化、偶像化”不是一件坏事,大家对于青春靓丽的美的追求无可厚非,这样的趋势也为昆曲带来了更多年轻的观众。但“年轻化、偶像化”前提和基础仍然是要打好扎实的基本功,掌握足够深厚的传统的戏曲艺术积累。
我当年戏校毕业,就有机会排演了《1699桃花扇》,一下成为昆曲青春偶像的代表,但当时我各方面的表演都还是欠缺的。我今年35岁,通过这么多年的积累和努力,逐渐成为了一个成熟演员,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高,对传统的积累也越来越重视。
我也会把这样的要求和重视传递到我的学生辈身上。他们就像当年刚刚戏校毕业的我一样,他们可以做青春偶像,但绝不能止步于此。昆曲是时光的艺术,青春偶像最终还是要通过不断的艺术积累和艺术实践成长为实力派,才能经得住时光的淘洗和检验,才能将昆曲的美好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