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楚国有二胥,一名申包胥,一名伍子胥。二胥从相知相惜到反目决裂,皆因一个老话题:仇恨与宽恕。上海京剧院今年7月初再度上演的修改版新编历史京剧《春秋二胥》,成为不少上海观众疫情后看的第一出京戏。
《春秋二胥》取材于司马迁的《史记·伍子胥列传》,讲述了伍子胥与好友申包胥之间从惺惺相惜到分道扬镳的故事。伍子胥本是受楚廷重用的忠良之后,因其父伍奢直言谏君,遭楚平王满门抄斩,株连家族三百余口无辜被杀。他在挚友申包胥的帮助下,逃亡吴国并踏上了复仇之路。申包胥因放走伍子胥而获罪打入死牢十九年,却在伍子胥率吴军大败楚国之际,选择了挺身而出誓死捍卫国家。楚国被破城之后,伍子胥为报仇雪恨不惜祸国殃民,申包胥因而与其割席断交,决然离去。
伍子胥一家惨遭楚平王诛杀九族的悲剧,在苍凉幽怨的中国乐器埙和排箫声中开场。这两种乐器有着极为悠久的历史,在汉墓和敦煌壁画里都有出现。此番剧中运用这些古老乐器,以凄凉的音乐把两千多年前楚国的历史背景和伍子胥家族的悲惨命运渲染到了极致。
一千多年后的李白,在《酬裴侍御对雨感时见赠》一诗中曾记述此事:“楚邦有壮士,鄢郢翻扫荡。申包哭秦庭,泣血将安仰。鞭尸辱已及,堂上罗宿莽。颇似今之人,蟊贼陷忠谠。”在李白看来,历史与现实似有某种相通之处,其中的哲理值得后人反复地考究。在传统戏曲剧目中,表现伍子胥的故事多数是同情这位复仇英雄的。
伍子胥和申包胥,本是楚国一对金兰知己、生死故交,却因为人格理念的差异,一个执著于为家族报仇雪恨,一个以卫国保民为己任,二人最终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春秋二胥》的难得之处就在于着重刻画了申包胥与伍子胥的人格碰撞纠葛,以史实为骨架,展示情和义、爱与恨的博弈,探讨复杂的人性悲剧。
面对仇恨,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选择不顾一切地复仇,走向极端;还是在胜利之后冷静处置,舍小取大,选择宽恕?编剧冯钢说:“这不是一道单纯评判孰对孰错的是非题,世事不止黑白,进退如何抉择,是非拷问人心。我想通过这部戏呼唤大家学会放下,用爱来解决一切困扰、不平与仇恨。”这部剧是上海京剧院一班年轻人,以独特的舞台语汇,对人类高级哲学的叩问。《春秋二胥》复演成功再次证明,新编历史剧的“新”,首先在于视角之新,思索角度之新,对题材的寓意有新的感受和深的开掘。这出历史剧彰显了具有久远价值的人性之美,是有生命力的。
修改后,第一主角由原来的伍子胥转为申包胥。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转变,也是一个非常高明的转变,将这部历史剧的立意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编剧用当代的眼光重新审视这一历史事件,对伍子胥这个人物作了适当的颠覆和丰富,作了有深意的探索。它启迪观众:即使经历了极度的灾难与痛苦,人性中的善良、柔软和仁爱,对祖国的忠诚,依然不应当随意抛却。
《春秋二胥》是一出以老生、花脸为主的唱工戏。老生适于塑造申包胥的理性和仁厚,花脸更能充分表现伍子胥的暴烈和冲动。在表演上,老生与花脸的争雄,角色的差异之美,极具艺术感染力。“二胥”的表演,用心用情,全力投入,有激情、有实力,更富有感染力。著名余派老生、国家一级演员傅希如饰申包胥,着重刻画了人物的正直大度、爱国爱民的高尚品格。他对伍子胥从相敬、相惜、相助到劝诫其过激的复仇情绪,直至坚决地反对他走火入魔的复仇行为。通过有层次的、韵味醇厚的演唱不断递进,将申包胥这一大义凛然的文弱书生的爱国情怀、正义精神,以及与伍子胥从既珍惜又讲原则的兄弟关系直至毅然决裂,演绎得入情入理,感人至深。申包胥深明大义、泣血苦劝伍子胥,作为一个胜利者应有博大的胸怀,放下仇恨,表现宽容和大度。伍子胥却因“怨毒至深,执迷不悟,甘伤大节,一意孤行”,结果走向反面,成为楚国的罪人。申包胥最后和伍子胥的分道扬镳,发人深思。
《春秋二胥》中对伍子胥的刻画和描写,跳出了旧臼,别开生面。区别于《文昭关》《长亭会》等传统戏里那个令人同情的、有勇有谋的悲剧英雄,他从一个正义的复仇者一步一步落入了只想复仇而不顾大义的深渊。但是,伍子胥虽执著于复仇解恨,内心也不乏纠结挣扎和灵魂的拷问撕裂,这一点,在戏里同样得到了鲜明而深刻的描写,给观者极大震撼。
老生与花脸,各有千秋。得到尚长荣亲传的青年演员董洪松饰伍子胥,这一形象在传统剧目中均以老生行当扮演,此剧演出改以净行花脸担当,这也是《春秋二胥》在艺术上的一个大胆创新。在戏中第二场和第四场,两段表现两人十九年后重逢及决裂的西皮“眼前人”和反二黄“忆往昔”轮唱,将重逢时的悲喜交集和决裂时的痛彻心肺娓娓道来,字字句句,以情带声,动人心魄。除了旋律动听外,唱腔尤其注重与人物情感的贴合。为伍子胥打造大段抒情唱腔,把成套反二黄用于“花脸”行当,这在以往是罕见的。整个二度创作过程中,导演王青巧妙布局,戏剧节奏紧凑,冲突一环扣一环,高潮迭起,疏密有致,唱段酣畅淋漓。此次演出,从演员的上下场、演区安排,到抄斩伍门、吴兵攻城等群戏场面,都作了精益求精的重新处理。青年演员们倾心表演,虽然因疫情影响了正常排练,但各个功夫不减,唱念做打,跌扑翻滚,无一失误。
诚然,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但宽恕并不是无原则无底线的。在楚平王已死,新王代父请罪,率领母后与满朝文武跪迎伍子胥回国,为伍门平反昭雪,宗庙祭奠冤魂等一系列拨乱反正举措落实后,胜利者若依然坚持冤冤相报,以暴易暴,纵情宣泄,甚至不惜涂炭生灵,就由正义异化为邪恶,从英雄变成了魔鬼,不可能换来仇恨重压下的灵魂解脱。正如在戏的最后,孑然独立的伍子胥凄然吟唱:“欲了却难了!欲了却难了!只觉得空空荡荡,孤孤单单,丧魂落魄神尽销……”伍子胥放下配剑,颓然坐在舞台中央,大幕徐徐落下,给观众留下了耐人寻味的思索。《春秋二胥》对伍子胥心灵矛盾的挖掘已达到了相当的深度,希望再下一点功夫,把伍子胥恣意报复后表面上的淋漓痛快和实际上的内心煎熬,进一步表现出来。
此外,楚王母后在戏末突然拔出短剑刺杀伍子胥的举动也值得推敲。因为她不是费贞娥,在当时的处境,似乎也不可能这样出手。她忍辱负重十九年,把一切希望寄予儿子身上,面对伍子胥的疯狂复仇,为掩护儿子逃亡,日后谋求复国,坦然自尽是她唯一的选择。
戏曲就是一半戏、一半曲。音乐方面,该剧认真遵循了京剧传统,唱腔布局比较合理。上海京剧院保留了自己的交响乐团,在京剧音乐革新方面做出了“旧中有新,新不离本”的有益尝试。在舞美呈现上,这次演出也做了重大修改,以白色为主的环形天幕,利用黑色弧形景片将其分割为倒穹顶形,隐喻着伍、申二人友情的最终破裂;舞台半空悬挂着一片光色随剧情变化的云朵,成为伍子胥心理的外化。天幕上郢都城楼的影像和漳河水浪涛淹城的多媒体投影,伍门被抄杀的血色红光,都为全剧的气氛起到了烘托作用。
《春秋二胥》这次深度修改取得了可喜的成功,它有望成为上海京剧院的一台优秀保留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