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一个报道,说是鄂尔多斯毛乌素沙漠里查干柴达木嘎查新修建了一条音乐公路,说是全国也仅仅有那么极为宝贵的几条,觉得挺提气的,胸中竟涌起了感动和莫名的骄傲。在鄂尔多斯草原生活了半个世纪,感到这里的蒙汉儿女都是敢想敢干的人,他们硬是用十几年时间在荒无人烟的毛乌素沙漠里建设了一座花园般的城市。这座城市叫康巴什,现在是鄂尔多斯市的政治文化中心。这座城市用几十座蒙古文化主题公园连接串组,建成了一座4A级的城市风景区。湖泊、河流像翡翠一般点缀在这座城市中间,显得非常灵动。这里甚至还有能直喷起200多米高的音乐喷泉,就伫立在漫江碧透的乌兰木伦河谷边。音乐喷泉开启的时候,水柱立即随音乐起舞。当巨大的白莲花般的水柱蹿上蔚蓝的天空时,黑压压仰脖围观的人群发出了尖叫、呼喊。缓缓飘浮的水雾,似粼粼彩虹在阳光下闪耀,大小水珠儿晶莹透剔,四射迸溅。刹那间,这里是欢愉的人的海洋,那澎湃的涌动,引得对面河岸上贴在峭壁的五彩浮雕也舞动起来。数十公里长的河谷峭壁,全是艺术地再现鄂尔多斯人日常生活的浮雕呢!还有一尊坐佛,浑身铄金,愣愣地杵在栩栩如生的浮雕之中,略显突兀。后来听说坐佛又被移走了,不知请到了何处,我专程去看了看,果然不见了大佛的踪影。
我又在想,查干柴达木的音乐公路是咋来的呢?一连多天,我苦苦地想这个事情。我和许多朋友说起,朋友都说又不是多远,哪天去一趟不就结了?我家附近有一座小山,走上半小时就能爬上山顶远观康巴什全城,康巴什绿意深深、高楼林立,真不是一个“美”字能说得清的。还有大师们的雕塑,几乎填满了康巴什的每一个角落,或隐或露,铺排之巧、陈设之精、布局之妙,非匠人所为也。而十几年前,这里就是戈壁荒漠,站在沙山上四处一望,从不见人烟与炊烟,荒凉得就像登上了月球一样。现在与游人说起来,就好像是在说梦话:如此美轮美奂之地,怎会是一片大荒漠?连我这老鄂尔多斯人也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现在忽地又冒出一条音乐公路,让我这老交通也常在云雾之中。常与友人说起,何时去音乐公路走一走,听一听?友人笑道,那不就是一踩油门的事情?它不就是咱康巴什的郊区?
康巴什西南的查干柴达木草原,说来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充其量也不过是毛乌素沙漠里的一块小绿洲。也就是有了这条音乐公路,查干柴达木才声名鹊起了。一次与友人喝酒,说起查干柴达木,他告诉我他前两年在查干柴达木的一个村里当过几年驻村第一书记,对那一带还是略知一二的。他说,查干柴达木就是一片方圆十几平方公里的公式芨滩,一眼望上去白瓦瓦的,蒙古族人称之为查干柴达木。民国年间,陕北的穷汉“走西口”时,看这里离当时的扎萨克旗府也就抽马一鞭子的里程,而且地势平坦,长满了公式芨,还有一锹就出水的水源,便呼朋引类,在这整地修田,建起了村庄。种糜米、山药蛋,一年人人能混个肚儿圆,穷汉们都说这是“人走时气马走膘,天红碰上荫凉地”了。慢慢地,这里成了鄂尔多斯高原上的一个大地方,人口盛时有千数号人。王府还在这里派驻了一个保安连。扎萨克旗的沙王爷,还经常来这块汉人聚集地视察。20年代大革命时,内蒙古人民革命党的领袖旺丹尼玛还来这里宣传革命,并与在鄂尔多斯闹革命的人们接头密谋大计。再后来,日子久了,渐渐沙多了,地少了,羊没吃的,人也没吃的。大姑娘半大小子也没件遮体的衣裳,上地里劳作时,见人就往公式芨蓬里钻,日子过得凄惶。再后来,日本人占了绥远。鄂尔多斯高原一下子驻扎了十几万国民党军队。军队要吃要喝,各种税赋杂役全落到伊盟百姓头上。他们还开垦草原,破坏古迹,有的抢劫牧人财产,终于爆发了大规模的军事冲突。由此,这片草原一下子失了元气,几十年间只是公式芨蓬子越长越密,四周的沙漠像是叫着号向这块地方围来,荒芜得不叫个地方。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这里的穷劲也一直没缓过来。
当鄂尔多斯人大张旗鼓地建设康巴什新区时,这里也只有一条通外的羊道,音乐公路谁听说过?朋友告诉我,现在查干塔里木成为旗政府乡村旅游示范村了。生态环境打造得好,农家乐、牧家乐成了查干塔里木的招牌。之前在这里召开过乡村旅游现场会,这地方一下子接待了近千名游客。查干塔里木还有水上乐园,房车基地。房车开过来,接上电源,水电冷气就有了。红火的时候,房车营地一下子能接待40辆车,城里人都来这里夏夜观星,那个美啊!我听后,忽然感到挺惭愧的,自认为是个鄂尔多斯通,实际上还有很多不了解的。
第二天下午,他给我打电话,邀我去查干塔里木看一看。朋友亲自驾车,带着我们朝查干塔里木草原奔去。我们穿过宽阔的康巴什市区,行进在一个个漂亮的主题公园间,让人感到美不胜收。同行的都是文联的作家,大家更是感慨良多。出了市区,沿着水波浩渺的西红海子一路西去,落日正在西沉,天地一片殷红。我们的汽车穿行在水汪汪的湿地公路上,路两侧是一块块水洼,还不时有水鸟被惊动,扇起羽翼飞起。朋友说:“那些年,这些地方干得生烟,一道沙梁接着一道沙梁,见块篮球场大的绿地就惊呼‘沙漠绿洲’,我还写过诗哩!现在没有沙漠了,都成绿洲了,我的诗意也让绿给吞没了。”我们听得哈哈大笑。当路两旁出现一座座漂亮的村舍时,朋友说查干塔里木草原快要到了。我问咋没有公式芨滩呢?朋友说全都改造成油松苗圃基地了,村里哪家没有几十亩?过去一米多高的苗条子一根能卖几十元。我问今年呢?他说,差点,疫情把人们闹得,哪有心思种树?放着呗,你看这一片片小松树林,多好看!的确,这片片油松苗圃绿油油黑压压地耸立在草原上,显得很是飘逸灵动。我们拿出手机拍着视频、照片,并发到朋友圈中。不一会就有人问这是哪呀?我让他们猜猜看,竟有北京朋友发微信说,欧洲疫情都疯了,你跑那儿干吗?我笑着用语音告诉他,这不是欧罗巴,是家乡毛乌素沙漠。北京朋友发来个大惊叹号,我说我们行进在非典型化沙漠里,然后哈哈大笑,我还催同行人,你们也笑,大声地笑,让他们北京人听听沙漠里的笑声。现在的毛乌素沙漠,没有沙漠了,只有望不到边的绿树、青草、鲜花,还有一汪汪的碧水。我忽然看见一排排粗大的砍头柳从眼前闪过,觉得既熟悉又陌生。我问朋友,这里过去是不是条旧路?要不哪来的这么多砍头柳?朋友说,可能是吧。我说,这地方是不是叫白音盖?朋友说,白音盖还在南面,离这有十多里哩!我想就是它了,40多年前,我曾在这里工作过小一年的时间,那时我还是个青年。我在毛乌素沙漠里的一个公路养护道班当过养路工,曾在这里养过路、种过树。这里还有我的养路工同事,他们都还好吗?
我正胡乱想着,车沿着一条林荫道开进了村里,并停了下来,朋友说这里是村史馆,咱们进去瞧瞧。村史馆是个大院,院门正对着通往村外的乡间公路。我们四人朝村史馆走去,却见大门上挂着一把锁,不禁有点扫兴。这时门外石制的圆形花坛上一直看着我们的一位老人冲我们扬手示意,原来那锁子是虚挂着,一伸手就能拿下。我们走了进去,村史馆挺大的,摆着一些旧时的农具,比如扒子、鼓风机、锹、镐等,还有马灯、油灯等一些老物件。据介绍,这里住着800多户人家,村子的土地几乎都种上绿的了,没有什么荒地。此外,还有一些农家乐、牧家乐及游乐场地介绍,还有一些获奖情况的介绍,从镇政府到旗政府的奖励,记得非常齐全。我从村史馆走出来,见花坛旁有一老者在那儿悠闲地坐着,便凑了过去,打了招呼挨着他坐下,聊了起来。老人上身穿一件蓝中山装上衣,有些油污污,下身穿一条带着红道道的黄军裤,已不知是哪个年代的制式了。老人姓乔,长我几岁,七十开外了,住得离这不远,每天在村史馆前晒太阳。孩子们都住进了旗里,家里的地都改成了苗圃,每年都能出些苗子,闭着眼也能挣个两三万。今年因为疫情,受到影响了,农家乐的户主们也都傻眼了。老乔说,人来少了,也正好晒太阳,图个清静。我问他,40年前,这地方有两棵杨树的人家还在不?老乔看看我,这地方你来过?过去这地方就叫两棵树!我说好像是来过,40年前我在白音盖道班干过。道班上有个姓姚的,是个代表工,家就是这里的,我跟他来过。老乔想想说,你说的是姚家老二吧?姚瞎子是不是?我忽然想起了40年前的小姚,眼睛一直红红的,下眼睑有点外翻,露着红红的嫩肉。记得小姚给我说过,他从小就这样,眼睛一痒,他就用衣袖擦,越擦越痒,越痒越擦。小姚说是砂粒眼引起的病变,旗医院做不了手术,建议他到盟医院或西安的大医院看。他算了算,得花300元钱,就这么硬挺。当时他亲戚在大队里当队长,往公路道班上派代表工,就把小姚派去了。说来是50年前的事情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在道班干了10年,是在厨房做饭。当时的道班算上我,有20多个人,除了班长老杨和我是正式工外,全是清一色的代表工。这些代表工,家乡队上给记10工分,公路上一天给他们3毛钱的补贴,一年能挣100来块。说来也是好收入了。代表工们都很看重这点进项,干起活来不要命。道班还有自己几十亩菜园,收的白菜土豆吃不了,还养着羊,喂着猪,逢年过节的,还能改善伙食见个荤腥,还发劳保,冬天大皮袄、大头鞋,夏天发公路制服、解放鞋,好多代表工都舍不得穿,回家见人时才披挂上。小姚也是这样,有一天吃完饭,收拾完灶,天已经擦黑了,他换上了新工装,对我说老家今天放电影,你去不?我用驴车拉你去。我很高兴,还盛了一小袋子大米,让他捎回家去。那时大米是稀罕物儿,是工区搞福利,每年去宁夏淘换的。小姚接过米高兴地说,我那小侄子还不乐坏了?路上,小姚告诉我,他大哥去世3年了,他那小侄子已经4岁了。我问小姚,你大哥得的啥病?小姚脸上抽搐了一下,说:啥病?让队上的大黄牛给顶死了。我家侄子没吃的,瘦得像只猫,嫂子也没奶,只能给孩子喂点玉米糊糊。我大哥放牛,就挤大黄牛的奶喂孩子,小牛犊子吃不上,没有劲,陷在没蹄子的淖里,动不了饿死了。我哥又去挤奶,大黄牛疯了,将我哥顶起老高,摔在草地上。我哥时气也不好,正好落在了一块石头上,当时就没了气。我对小姚说,让你伤心了。他用力赶着车,车常陷在沙子里,累得驴一个劲放屁,我俩还得在沙子里推车。放电影的地方,在一片打麦场上,我俩赶车过去时,电影已经开演了。小姚拔了一把草,扔给毛驴,毛驴在夜色里叭叽叽地嚼了起来。我俩坐在毛驴车上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人们围看的很多,黑压压一片。小姚说,周围的人都翻沙漠来看了。那晚演的是朝鲜影片《卖花姑娘》,听着“卖花哟卖花哟”的吟唱以及凄婉的故事,好多人眼圈都红红的。电影散了场,我们又去小姚家,小姚家门前有两棵树,已经成为了这一带的地理标志。见了小姚家的嫂子还有侄子,他们也是刚看电影回来,嫂子见了白米,高兴得满脸是笑。还给小姚拿了些土霉素药,让他服一些下火,眼睛就好多了。小姚回去的路上给我说,这药是兽用的土霉素,给牛羊下火用的。劲大,挺顶用的。吃一片,真能消些肿痒。他还说他叔老子想给他和嫂子撮合撮合过日子,关键是自家的娃也不吃亏。小姚挺乐意的,就是嫂子多少嫌他眼睛有点看不顺眼,还没有给痛快话哩。我说嫂子还想着你那眼睛,就是有戏,小姚嘿嘿地笑了。后来我去盟里出差时,还给他买过几盒眼药膏,小姚高兴地说我是好人,没见过的好人。他也回报我,给我的烩菜里多加勺猪油什么的。后来我调走了,大家凑了几个菜送我,小姚喝了几盅酒,哭得像泪人似的。老乔告诉我,姚瞎子后来转成了正式工,公费给他治眼睛,有钱了,但眼睛治不好了,彻底瞎了。不过,现在生活好了,一个月退休金5000多呢,一家子都搬到旗里住上了楼房。老家还有林子,还有地,日子过得滋润着哩。我说,那就好,那就好。时代进步了,大家都发家致富了。
我们乘车到了音乐公路,还有一个大牌坊提示,让人心生一种莫名的兴奋。车开上了音乐公路,行未多久,道路上就响起了《歌唱祖国》的音乐,让人听得挺激动的。大家赶紧录音,向四处转发。我录得不好,声音嗡嗡的,听不出曲儿来。于是又让朋友掉头重来,重录,看到还有几辆车,也是这样返回重来。我也算一辈子和路打交道,但会唱歌的公路这也是头一次听,头一次见。它唱歌的原理我怎么也想不通透,在网上查了查,也还是搞不明白,后来也就懒得搞了,世上的事情有多少说不清的哩!但我知道,在毛乌素沙漠里,在查干塔里木这个小小的村落里,有一条音乐公路,它在时时刻刻地《歌唱祖国》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