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文学观澜

煮 海

刘荣书

记得2013年春天的某个早晨,我曾对自己说:既然做生意这扇门关闭,怎么也走不通。那就坐下来,好好琢磨一下小说吧……作为一个年逾不惑的中年人,那段时间,好像遇到人生中的一道道坎儿,做什么事都不太顺利。但小说发表这件事,却莫名其妙地顺畅了一些。那年春天我做出的这个近似荒唐的决定,并非从容的选择。而是无奈之下,一种莽撞的投机行为。

就这样,从2013年到现在,我都在专心干着写小说这件事。

在我看来,由兴趣出发,不抱任何功利目的的写作,才是名目繁多的写作方式中最幸福的一种。大体上,也基本符合人类的生理需求——像我这样仓促上阵的写作,说起来未免有点寒酸:考虑如何将小说写好的同时,还要像一台不停运转的机器,始终将自己设定在一个“写”的状态。稍有怠慢,便会觉得空虚。更像一个需靠劳作维持生存的人,一旦没来由地停止了他的工作,便会有一种犯罪感。除此外,他也的确需要不间断的写作,才可将肉身在俗世中妥善存放,才能在生活中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那段时间,我试图将自己训练成一名拥有写作技能的人。就像身边众多的匠人,凭手艺吃饭,过朴素的生活。我坐在一间斗室里,进行着烹文煮字的勾当。借由肤浅的感受、不切实际的幻想,编造着一个个略显生硬的故事。文字有形,有时又无形。它们像一粒粒呼啸的子弹;又像一片片灰烬,当空落下,将枯坐桌边的人慢慢掩埋……语言让人迷失,叙述使人沦陷,人也仿佛一下脱离了日常的轨道。即便如此,又有多大斩获呢?直到现在,我也只掌握了一点写作的皮毛。如今回看写下的那些人物,个个面相模糊,从中很难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哪怕一个印象至深的表情……这是我缺少悟性所致。这也说明,几年下来的努力,只不过是一次次练笔而已。

这倒也无妨,我该认命。毕竟学好任何一门手艺,都需经历一段艰苦的过程。况且写作充满变数,今天悟出的一点道理,不待明天便会被自己“枪决”。实践中慢慢找到的一些套路,在别人眼里竟是如此拙劣。写作的日子里,总会在自我怀疑中度过。一篇小说结束,另一篇小说开始之际,那种对叙述腔调的寻找和把握,更是会使人陷入焦虑。有人说写作要抱有野心。我的理解是,健康的写作,终究是一件淡泊之事。所谓“野心”,应是朝着他设定的目标跬步而行时,不要出现任何妥协和气馁的表现。能保持一份写作的初心,即保持对写作的热情,才是最为重要的。

回顾2013年以来的写作,我更像处在一条逼仄的、类似机械的流水线上,制造着一件件平庸的产品。而未能将一块块璞玉,打造成接近于艺术品的那类玩意。更令人感到焦虑的是,当所谓个人经验抒发殆尽,又如何将写作持续下去?况且,作为平庸的个体,也不会有更多鲜明的、能够示人的感受。唯一的出路无非是:去写他人的故事。去写更广阔空间里无数他人的命运,或是去历史的罅隙里寻找灵感。这也面临了一个更严峻的问题,生活如浩瀚之海,如何从中舀到货真价实的一勺,才能熬制出你所需的营养?基于这样的困惑,我更想成为一名技艺加身的工匠,面对任何一块陌生的材料,都能找到使它成型的办法。

想起一出名为《张羽煮海》的戏剧:秀才恋爱不得志,得蓬莱仙姑所赠三件宝物:铁勺、银锅、金钱。沙门岛煮海,将龙王降服……写小说好像也似这样,用文字铸就器皿,将生活投放其间,点火烹煮。只是写作这种行为,终究不会降服什么。

烹文煮字的人,只能将一勺勺海水徒劳地填入釜中,见一缕蒸汽,不得一粒盐的结晶。又会让人想起那位被困在哲学山谷中的西西弗斯,经年累月地推动着那块沉重的石头。

2020-10-21 刘荣书 1 1 文艺报 content56829.html 1 煮 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