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副刊

碧玉妆成一树高

——记志愿军老战士杨树柏 □秦 岭

杨树柏的军功章

年轻时的杨树柏

“碧玉妆成一树高”——杨树柏,一个普通老农民的名字。

这样的名字有根、有形、有韵、有气、有魂,那泥土与生命的同频、和声与交响,发端于大地,馈赠于四季。生于1925年6月的杨树柏,像天津市北辰区双口镇双口三村的一棵参天大树,身披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的枝叶和繁花,在战争与和平的涅槃中向昨天回眸,在历史和时代的接力中与今天相守,在乡村的变革与梦想中朝明天眺望。

1、蝶变:从壮丁、解放军到志愿军

“汪汪汪……”几声惊恐的狗叫之后,双口镇的青壮年跑了个精光。

刚出正月,乍暖还寒。这是1948年3月风雨如晦的一个上午,国民党军队驻华北某部再次窜入双口镇抓壮丁。村公所大门口的柱子上绑着一个衣不蔽体的中年农民,他就是杨树柏的父亲杨君。国民党军放话:“你再不把儿子交出来,就甭想回家。”在邻村躲避了整整3天的杨树柏只好乖乖走进了村公所。那一年,23岁的杨树柏不情愿地穿上国民党军服装。

1948年12月,杨树柏所属国民党军部队在张家口被解放军合围。这是杨树柏人生最重要的蝶变,也是一次华丽转身。“疾风知劲草”。入伍不到半天,解放军华北野战部队第三兵团第66军197师591团二营六连二排战士杨树柏,把复仇的子弹射向敌阵。为了表明决心,大字不识一个的杨树柏在火线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有人跟杨树柏开玩笑:“张家口一战,你算是打了两场,上半场和下半场。”

“那下半场,才是我真正要打的。”杨树柏说,“我还参加了太原战役呢。”

1949年6月,197师奉命进驻天津以西地区。3个月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197师响应军委号召,就地帮助刚刚获得土地的农民发展农业生产。“咱是庄稼汉出身,过去给地主干活儿,如今给咱穷苦人干活儿,精神头儿当然不一样。”杨树柏说。

1950年10月24日晚,杨树柏和战友们从天津郊区的杨村登上火车——这是杨树柏有生以来第一次坐火车。26日晚,部队在夜幕的掩护下迅速跨过了鸭绿江大桥。这里,是战火纷飞、满目疮痍的朝鲜战场。这也是杨树柏唯一的“出国”经历,他的身份是志愿军战士。

2、传奇:一个人的掩护

“轰——轰——轰——”一颗颗、一束束手榴弹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致命的弧线,从某高地呼啸而下,狂风暴雨般的弹片连同炸起的石头、雪块、树根一起在空中飞舞。这是位于朝鲜德高山某高地的一次战斗,敌人的进攻一次次被打退。

从早上打到下午,敌人开始纳闷了:阵地上到底有多少志愿军?其实就一个人,他就是杨树柏。

1951年2月11日,杨树柏所在的二排完成德高山某高地阻击任务后,他所在的班奉命掩护全排转移。疯狂的敌人向高地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锋。中午过后,阵地上只剩杨树柏一人。为了迷惑敌人,杨树柏把阵地上的一挺机枪、几把冲锋枪和步枪分散布置在不同的掩体位置,从不同方位向敌人射击,给敌人造成高地上“人多势众”的假象。

敌人果然上了当,暂时停止了冲锋。杨树柏这才发现,可用的子弹已经越来越少。“轰——”敌机又开始轰炸。使用枪支已经无法打退敌人,杨树柏抓起几颗手榴弹,匆匆投向四面八方。为了搜集手榴弹,他连滚带爬,从战友的遗体上不断寻找。杨树柏发现,找到的所有手榴弹上,都有战友的血。

夜幕降临后,杨树柏这才捡起三支尚能使用的枪支,向战友的遗体行了一个军礼,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撤出阵地。

杨树柏与其说在奉命掩护全排转移,毋宁说在上演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独幕剧。如果说真的是独幕剧,那么,杨树柏一个人的战斗,就是著名的横城反击战中最悲壮的“片花”之一。这样的“片花”,如同后来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部、政治部给他颁发的“大功”奖状中“立功事项”中的那段说明:杨树柏同志在横城阻击战中德高山战斗时,自己一人曾掩护全排安全转移……

有人夸他:“您简直就是电影《英雄儿女》中的王成。”时过经年,记忆力严重减退的杨树柏早已忘记了影片的名字,但影片中王成用报话机发出的呼喊,他一张口就能复述出来。那句话是:向我开炮。

3、倾情:历尽劫难救伤员

“快放下我!”

“不!”

“你来一枪,快打死我吧!”

“不!”

这是一位身负重伤的志愿军战士和杨树柏的对话。恳求中有绝望与无奈,回应中有执著与坚持。伤员是杨树柏在某高地完成掩护任务不久发现的。当时,杨树柏肩上挎着三支枪,手里端着一支卡宾枪。寒气一阵紧似一阵,落雪封锁了他寻找连队的山道。眼看到了半山腰的一片缓冲地带,他突然发现一块岩石侧面有个黑影。

战友?敌人?还是朝鲜兄弟?杨树柏端起上了刺刀的步枪,快速冲了过去。映入杨树柏眼帘的,是一位右腿被炸伤的志愿军战士,身子底下,是炕席那么大的一片血冰。杨树柏二话没说,架起伤员就走。在一个山洞里,杨树柏点起一堆篝火。杨树柏解下背包,把被面撕成布条,给伤员包扎了伤口。天刚亮,杨树柏使劲架起伤员艰难挪动。雪地上,留下了长长的三串脚印,两串是杨树柏的,一串是伤员的。

当时的杨树柏根本不知道,群山一隅,连队的战士们正在为牺牲的战友集体默哀,连部文书念到的牺牲人员名单中,就有杨树柏和那个伤员。

他俩刚蹭到一条被冰雪覆盖的大河冰面中间,敌机的轰鸣声就接踵而来。杨树柏迅速拽着伤员“扑通”跳进身边的冰窟窿里。敌机朝冰面扫射一阵,这才扬长而去。从冰窟窿里爬出来的时候,又湿又冷的棉衣棉裤正在迅速发硬。杨树柏很清醒,如果再不让身子活动起来,他俩就有可能冻成冰人。

临近中午时分,他俩靠近了一个被敌机炸得面目皆非的小村。朝鲜农民老朴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表示:“我愿意送你们找队伍。”老朴牵着牛,牛身上趴着伤员,杨树柏警惕地端枪断后。人和牛,在茫茫风雪中出峡谷,攀荒原,由近及远,慢慢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像地平线上的一个音符。

4、亮剑:林海雪原中的“天津卫”

夜袭,行军,潜伏……迂回,包抄,冲锋……

杨树柏先后参加了第一、第二、第三、第四次战役。他对我说,“在朝鲜,我们连队几乎天天在行军或打仗,没有消停的时候。”杨树柏说一口天津话,当年战友们把杨树柏叫“天津卫”。

1951年2月,北汉江一带天寒地冻,部队粮弹短缺,减员甚大。敌人有飞机大炮,拥有绝对的制空权,志愿军只能发挥夜战优势。在杨树柏记忆深处,印象最深的是“端窝”。就是趁敌不备,把敌人营房给一窝端了。

有一次,杨树柏所在部队接到拦截南朝鲜一支部队的任务后,星夜占领某高地,并分散潜伏在树林里。在夜战中吃尽了苦头的敌人担心重蹈覆辙,派飞机对周边山头进行了清理式轰炸,有些战士被敌人的燃烧弹击中,瞬间变成了火球……

敌人在山下安营扎寨后,没想到志愿军会像神兵一样从天而降,而且“降”到他们的枕头边。

“缴枪不杀!”杨树柏一边喊,一边挥起铁锹朝敌人的脑袋猛砍,猛砸,猛铲,猛垛。

那次“端窝”战斗,敌人连枪都来不及摸一下,就乖乖当了俘虏。“你这个‘天津卫’,搞搏斗还真有两下子。”班长夸杨树柏。杨树柏“嘿嘿”地憨笑几声,高高举起铁锹,说:“我一个庄稼汉,习惯了用铁锹。”班长说:“古代打仗,讲究亮剑,你这是亮锹。”“不,这也是亮剑。”

与美军争夺红桃山时,杨树柏奉命给前线的炮兵部队送炮弹。当时,志愿军的弹药后勤补给主要依赖人扛马驮,途中常常遭受敌机的扫射和轰炸,不少负重前行的战友倒在了运输线上。杨树柏每次肩扛六发炮弹,一边躲避敌机扫射,一边猫腰突进,一趟,两趟,三趟……

突然,“砰”的一声脆响,杨树柏的左脸颊顿时火辣辣地疼,奔涌而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炮弹。原来,从他身后飞来的一颗流弹,不偏不倚,削掉了炮弹外壳的一层皮儿,也蹭破了杨树柏脸颊的一层皮儿。

“嘛命不命的,咱这叫作战经验。”杨树柏卖完关子,才如实道来,“太侥幸了!”

大凡经验,往往是给真正的有心人准备的。每当战斗间歇,伺弄各种枪支是杨树柏最大的爱好。杨树柏叮嘱战友:“割麦要用镰,打仗要用枪;镰不磨不快,枪不校不准。多留神武器和弹药的配型,就能避免被动和不必要的牺牲。”“其实,枪归枪,打仗靠的是一股精气神。”

杨树柏话锋一转,这话,分明有一种扬眉剑出鞘的意味。

5、军魂:仅剩一个肺叶的老寿星

一个身体健康的人,共有5个肺叶,可杨树柏后来只剩下一个肺叶。

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杨树柏并不知道,炮火和硝烟让他的肺出现了问题。横城反击战前,杨树柏所在连队奉命在某高地潜伏。他不怕潜伏,怕的是扛不住咳嗽暴露目标。

寒风凛冽,雪花飞扬。杨树柏静静地趴在雪地里,牙齿间死死咬着一根指头粗的树枝。咳嗽,成了他奢侈的美好梦想。

嘹亮的冲锋号骤然在夜空中响起。很多战士立即爬了起来,可有些战士却已经被严寒夺去了生命。杨树柏也想爬起来,可被憋成缺氧状态的身子软成了面团。班长以为他冻死了,使劲掀了他一把。杨树柏起来了,又倒下了,可他还是起来了。来自祖国慰问团的文艺工作者这样夸他:“我看到了军魂。”

当年的双口镇,人人都知道杨君的儿子杨树柏上了朝鲜战场,村口的高音大喇叭里每天都在广播志愿军战士频频告捷的好消息。有一天,广播宣传的英雄和烈士名单中,突然出现了杨树柏的名字。

1951年3月15日,66军凯旋回国。杨树柏出现在村口的时候,父老乡亲目瞪口呆。“你……真的回来了?”不久,杨树柏被提升为班长。

最终击倒杨树柏的,是严重的肺脓肿。就在他住院的日子里,一张邀请他赴京参加抗美援朝参战功臣庆功大会的通知书飞到了他的病床前。“这是我一生中最遗憾的一件事儿。”杨树柏说,“说不定还能见到毛主席、周总理、朱老总呢,可我……唉!”

改革开放初期,家里的情况慢慢好转,子女们终于说服杨树柏前往医院复查,胸透片子出来后,医生们个个瞠目结舌。杨树柏的肺叶仅剩1个,其余4个已萎缩得不见踪影。这样的病例,在其他病人身上非常罕见。“走!回家。”杨树柏给子女们一声令下。

如今,95岁高龄的杨树柏除了耳朵有点背,身子杠杠的,连拐杖也不要。乡亲们是这样总结的:“拿得起,放得下,让老人家成了老寿星。”

一个肺叶的老寿星。杨树柏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生命传奇。

6、红心:日子里最深厚的底色

杨树柏说:“我这人,一辈子也变不了。”

二儿子杨立生自幼酷爱学习,从天津市武清卫生学校毕业后参加了工作,成为杨家惟一的“公家人”。当时,杨立生谈了个对象,叫王金萍。王金萍远在天津大港某农场工作,还是一名业余作家。当杨立生跟父亲说女方的父亲也是一位志愿军老战士时,杨树柏眼睛一亮,说“行!行!行!我看这婚姻行。”

王金萍的父亲叫王果然,曾参加过抗美援朝第二、第三、第四、第五次战役,家里也藏着一大摞军功章。1987年,杨立生、王金萍喜结连理,两位志愿军老战士亲家终于见面了,三句话离不开朝鲜战场:平壤、汉城、横城、德高山……

2006年,有关部门给杨树柏落实了政策,每月享受200元的补助。当政府工作人员第一次把补助递到杨树柏手上时,杨树柏说:“如今农村的生活好多了,我身子骨也强了,不愁吃,不愁穿,我要这么多钱干吗?”

如今的双口镇三村已经发展为誉满津门的明星村,村党委书记林旭生告诉我,今年“八一”前夕,村委会给杨树柏送去了2000元的慰问金,结果杨树柏拒绝接受,经村委会班子成员反复做思想工作,老人家才收下了。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杨树柏喜欢看电视里的军事节目,一看到部队大阅兵的场面,他的目光里就像有定海神针。有一天,他看到新冠肺炎疫情正在华夏大地疯狂肆虐,马上问杨立生:“这也是另一种战场啊!我这把年纪,能帮点嘛呢?”

“您少出门,不添乱,就算帮忙了。”

“那,我捐500元钱吧。”

“无巧不成书”。2020年初,杨树柏的“家风”经媒体报道后,引起了天津滨海新区一位女士的注意,女士发现杨树柏所在部队的番号和自己父亲当年所在部队的番号一模一样,于是兴奋地给远在内蒙古的父亲贺喜贵打了电话。老父亲欣喜若狂,专门委托女儿拜访了杨树柏。女儿和丈夫拜访杨树柏的那天,特意打开了手机视频,于是,两位白发苍苍的老战友开始了长达半小时的“面对面”聊天。

“老杨,我是六连的司号员贺喜贵啊。”

“我是六连的杨树柏。”

也就是说,杨树柏他们向敌人发起的每一次进攻,都是贺喜贵吹响的冲锋号。“我第一次见到杨树柏,正是他掩护部队转移后归队的那天。”贺喜贵对我说,“我下次到天津,一定要和杨树柏见面。我们的心,都是红的。”

我相信,天各一方的杨树柏和贺喜贵一定能够实现阔别70年后的重逢。

2020-10-28 ——记志愿军老战士杨树柏 □秦 岭 1 1 文艺报 content56924.html 1 碧玉妆成一树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