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叶嘉莹16岁,她写下一首“咏荷”诗:“植本无蓬瀛,淤泥不染清。如来原是幻,何以渡苍生。”当时,叶嘉莹生活在北京西城察院胡同一户门口写着“进士第”的宅院中,典型的书香门第,父辈豪壮的诵读和母辈柔婉的吟哦,让叶嘉莹自小就惯于吟诵,痴情诗词。
16岁的女孩感叹“如来原是幻”,颇有辛稼轩“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只是当她经历了国破、母逝、父亲远隔;当她经历了只身前往上海、而后随丈夫到台湾,再回到北京已是30多年后的1974年,家园不复昔颜;当她经历了丈夫被捕入狱,婚姻难言幸福;当她经历了异国漂泊似有现世安稳之时,却在1976年收到女儿女婿遭遇车祸双双离世的噩耗……她也许才会发现世事原来真如一场幻梦。年轻的叶嘉莹似乎在写下《咏荷》时就看到了自己坎坷的人生,只不过那时的她,刚刚见识到这个世界的广阔无边,她的内心深处,正青春恣肆,还来不及收纳这般的沉重和苍凉。
在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中,已近百岁的叶嘉莹先生说:“有的时候你要讲诗词,真是你要身经忧患,你才会对这个词有很深的理解。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里有一句话,‘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叶嘉莹是词人,王国维这句话仿佛是叶嘉莹的写照。电影中叶嘉莹谈起往昔苦时难平静、克制,一如这部纪录片整体上的舒缓,刻意避免激烈的情绪表达,只是用城市的灰暗、枯萎的莲蓬、残雪笼罩的神像、水泥墙边孤零零的小草等意象暗示叶嘉莹先生背井离乡、爱情破碎、中年丧女等人生剧痛,配上低沉舒缓的音乐,正与观众怅惘的情绪契合。而在这些镜头之后,往往出现的是叶嘉莹慈祥、平和的面容,或者是她悠长、婉转的诵读诗词的调子,又给观众的怅惘一抹抚慰。
绘画、壁画、石雕、碑帖、墓志铭,白雪、春花、河水,陶瓷、铜镜,电影中这些空镜头中出现的建筑、景色、器物,都是美的凝结,是历史文化精神的符号,也是诗词吟咏的重要对象,是诗词的外化,而观众随着空镜头涌起与这些意象相关或不相关的诗句,产生一种情不能已的诗意。但是这一份诗情很淡,正与电影语言的质朴相一致。整体上电影的节奏缓慢,但是出现诗词的镜头跳跃得很快,导演不想影响观众的情绪,他尽力做到影如其人,体现的艺术主张正是儒家的诗教观,温柔敦厚。
影片开头叶嘉莹指着相册里的老照片,指认老宅的方位:“这是大门……这是踏马石……这是西厢房……”电影以叶嘉莹“进士第”老宅的空间作为章节,大门是诗词的启蒙,脉房是痛苦的诊治,内院是师从顾随管窥诗词堂奥,庭院是诗文研究成果盛放,西厢房是重回祖国献身教育,终章空白,“如来原是幻”。自始至终,诗词是叶嘉莹一生的关键词,也是她自渡渡人的凭借。16岁的叶嘉莹自问“何以渡苍生”,电影中多次出现船和摆渡的意象,既是叶嘉莹人生不幸的自救,也是她弘扬诗词的善念和责任。
先自渡,后渡人。她引王安石诗句“众生造众恶,亦有一机抽”体谅丈夫,与自己和解……万物都有自己的恶,就像瓦片砸到你,但你也不要怪它,因为它自己也碎了,它并不想掉下来。从李杜的诗句里获得与自己生命相融合的感发,从苏辛的人生观里找到生命之舟的倚靠,诗词让她免于“在苦难中被磨碎”,也塑造了她的温润沉静、坚韧持守。既然改变不了生命的不幸,那么不如选择过好自己的人生。一日两丧,她见到同事,也就是眼圈一红,过去了。叶嘉莹说自己没有爱情,她的女儿赵言慧说:“我母亲一辈子都在和古诗词谈恋爱。”
1948年离开大陆之后,辗转飘零,“进士第”老宅已是回不去的故乡。但是这座老宅是她最温暖最美好最安全的港湾,只要记忆里还有老宅的样子,这座老宅就一直在。一如现今我们再也回不去诗词兴盛的唐宋,但却可以在文字里感受唐宋的神韵,只要中文不灭,唐诗宋词就是中国人的故乡。闻一多先生说,“诗人对诗的贡献是次要问题,重要的是使人精神有所寄托”。古典诗词中奔涌的生生不息的精神力量,蕴含着对外在事物生发的审美意趣,浸润其中,自会滋生出相似的精神力量,从而帮助我们抵御日常的琐碎和庸常,在人生风雨袭来时获取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叶嘉莹从诗词中获取前行的力量,“不怨天,不尤人”,正是君子的质地。
诗词能安顿人,能救赎人,叶嘉莹深受其利,所以她一生与诗词为伴,研究诗词,教授诗词,推广诗词。诗词是她安身立命的所在,坚守讲台70载,“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她上百家讲坛为普通人传授读诗词的方法,引领读者感受兴发的力量,她教授初学诗歌的小孩如何诵读古诗词……她让自己成为诗的化身,烛照无数通往诗歌的人,而她自己成了名副其实的摆渡人。
我们能够看到叶嘉莹身受的痛苦,却很难领悟叶嘉莹在痛苦中领悟到的境界:“我一辈子吃苦耐劳什么都忍受,就是为了我的小家,我一定要从我的小家里面跳出来”、“我要回国,我要回去教书,我要把我的余年都交给国家,交付给诗词”。走出小我,心系天下,正是修身之后的“为往圣继绝学”。
影片中叶嘉莹深情地说:“我说‘老去余年更几多’,我还不知道能活几年,也许旦夕之间的事情,我就教大家吟诗,我觉得要把中国的诗词传下去。所以剩将余世付吟哦,我说遥天如有蓝鲸在,沈先生说的蓝鲸可以隔洋传语,我留下的这一点海上的遗音,也许将来有一个人会听到,会感动,现在的人都不接受也没关系,反正我就是留下来,就是这样。”
纪录片《掬水月在手》的最后一幕,是对苏轼诗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尔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的影像再现,茫茫大雪,天地之间,留下了一个个明晰的脚印,脚印前后相连,串联起的不就是一个人一生的路程吗?雪飞不止,雪上的脚印终究会覆盖、消失,但,这个世界我曾经这样来过,就一定会长久地留在世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