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黄盈改编和导演的新国剧《黄粱一梦》,自2011年首演至今已演出9年,曾在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等国际戏剧节上交流演出,颇受好评。近来,该剧在北京保利剧院再次上演,对于当下新国剧的创新发展亦具样本意义。《黄粱一梦》改编自唐传奇沈既济的《枕中记》,剧中将中国戏曲元素以打破常规的方式大量融入,演员的身段、步法和服装与传统的戏曲表演既相似又不相似。法国《世界报》曾这样评论这部新国剧,“每一位观众将会荣享这出戏剧带来的一份灵丹妙药。虽是精神的仙丹,却从此具现于观众手中一碗朴实的黄黍中,中国思想的精髓,包罗万象”。国剧走向海外,此剧是较为成功的尝试之一。
从概念上来看,“新国剧”意在延续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由余上沅等人共同提倡并实践的,旨在反对当时中国戏剧受西方现实主义写实戏剧影响,过于强调对社会问题的关注而忽略了戏剧艺术审美要素的“国剧运动”。上世纪50年代,以《虎符》为开端,焦菊隐等人有意识地进行了话剧民族化的探索,将传统戏剧精神融入话剧舞台。上世纪80年代,高行健、林兆华等人继续向传统戏曲汲取能量,用戏剧的方式来表现生活的“荒诞”。至21世纪,一批更为年轻的戏剧人如黄盈、周申、李建军等人则以更开放的心态和自然的目光投向了中国戏曲。其中,黄盈打出了“新国剧”旗号,延续“国剧运动”的改革思想,以西方剧场艺术为借鉴,大量融入中国传统文化符号和戏曲元素,将一个传统故事以戏曲舞台写意且灵动的形式呈现出来。
新国剧之“新”,是将戏曲的程式融入现代中国话剧中,同时又处处打破中国戏曲的传统程式。如何将戏曲的关键要素与后现代意味下的西方剧场表演灵活结合,便成为改编的重中之重。于此而言,《黄粱一梦》称得上是“新国剧”中别有意味的尝试。
首先,该剧的舞台与道具设计十分写意。“黄粱一梦”的舞台汲取了中国京剧、昆曲等传统戏剧中舞台注重留白,以类似于中国文人山水画中的白描手法,几笔就勾勒出意境的特色,用简单几个摆设,如灯、戏服、垫子和黄粱米等,撑起了舞台。全剧出场的人物只有8个,但给人的感受却并不单薄。写意十足的设计,给予了观众充分发挥想象力以领会其神韵的空间。比如,卢生所枕的并非真实的枕头,而是靠在一位女子身上入梦,在梦里感觉重新活过一回,然后醒来。女性既隐喻了枕头,又暗示了梦境的虚幻。最后半场台上陈设了6台莲花灯,这是卢生6个阶段的自己给最后成为宰相的他呈上的生日贺礼。莲花灯的选择十分精妙。“莲”谐音“廉”,可能象征清廉、高尚。莲花灯的出现是对卢生放弃高洁志趣、一心求取功名的讽刺。还有卢生任河西节度使、大破戎虏之时,台上并未展现千军万马的奔腾,只有卢生一人,大声击鼓,鼓声高低大小的变化让观众完整地感受到从战事吃紧至最后胜利的过程。这一改编令人联想到京剧程式中的跑龙套,龙套可以虚拟千军万马,起到烘托声势的作用,恰与此处卢生击鼓有同样的舞台效果。
其次,该剧中的情节变化与戏曲元素实现了巧妙融合。唐传奇《枕中记》字数仅1200字左右,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卢生失意之时留宿驿站,偶遇一位大师,入一梦境经历人生起伏,梦醒发现是一场空,此时黄粱米饭还未熟。黄盈巧妙融合了后现代的西方剧场元素与中国戏曲中的扮相、服饰、步法等,将短小的传奇演绎为70分钟的剧目。全戏按时间顺序发展,导演大胆地用不同的京剧扮相预示着卢生不同的人生阶段和官职变化。例如,卢生“娶清河崔氏女”处,导演即安排了旦角的甩袖以表现男女二人的缠绵;卢生官职略低时,扮相大体上与戏曲中的小生相似;后来他大胜而归,升为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时,扮相方面便加上了京剧中的背旗(也叫靠旗或护背旗),以渲染卢生的威风。最后在卢生梦醒时刻,“摔僵尸”手法的运用则表现了卢生的悔恨和反思:大梦初醒,原来一切只是“黄粱一梦”。
再次,该剧中说书人的念词和卢生的唱腔结合,也是后现代元素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结合。舞台左侧的说书人身着黑色西装,缓缓介绍着故事的来龙去脉,一边叙述着卢生的梦境,偶尔又参与剧中。时而给店家递道具,时而和卢生在鱼缸前互动。说书人身前的鱼缸里一开始什么都没有,随着梦的推进与卢生官职的升高,说书人撒的钱币越来越多,不停地用碗拨弄鱼缸中的水。等到卢生遭陷害入狱时,说书人又放进去了一条鱼,似乎隐喻卢生想要重获自由的生活。台上的梦境与台侧的现实混杂在一起,这种模糊感正是“新国剧”中新颖的后现代剧场美学的显现,也是现代人生活被欲望裹挟、不知虚实的影射。
以往这部戏演出结束时,常常会给每位观众发一碗煮好的黄粱米饭,我观看的这场戏可能受疫情影响,只给观众们发了一小袋黄粱米。这种台上台下的共享,加强了戏内戏外与观众的互动共鸣。而该剧格外打动人心之处还在于对人类共同话题的探讨,通过对黄粱美梦般人生虚幻性的展现,探求幸福和人生的意义。
《黄粱一梦》尝试让现代话剧舞台汲取中国戏曲的美学精神,显示国剧之魅力。与国内观众相比,国外观众似乎更能接受这种新形式的国剧。虽然他们未必能够深刻领会此中深意,但对中国戏曲的好奇和兴趣足以吸引观看。加之剧中的戏曲元素已经过改编,与传统戏曲相比理解上更为简单,故而在国外广受好评。不过有些遗憾的是,尽管剧中反映了人类的共同话题,但与中国当下社会与现实的关联还略显不够。当年国剧运动发起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戏剧已表现了各种社会问题却在艺术性上有所缺失。如今新国剧的问题恰恰相反,看后难免有隔靴搔痒之感。手里热气腾腾的黄粱米饭或许能勾起观众一时的感慨,但要想真正走入观众内心,对现实社会有更深刻的反思,仅如此恐怕还是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