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早期作品如《大红灯笼高高挂》对本土文化症候的深挖,对人之压抑、苦难命运的揭示相比,张艺谋新近上映的《一秒钟》是一部“温和”的电影。与以《英雄》为代表的,瞄准国际化、商业化的中国式大片相比,《一秒钟》又是一部“轻量级”的电影。《一秒钟》的情节并不怎样跌宕起伏,正如影片推广曲的名字,《一秒钟》不妨视作一封“给电影人的情书”。
以此为切入点,“电影”这个词可以从三个层面理解,这或许是打开《一秒钟》的三把钥匙。
首先,电影是由活动照相术和幻灯放映术结合发展起来的一种连续的影像画面,以此讲述故事、塑造人物、展现景观,发挥电影的视听功能。在这个意义上,“电影”一词对应着英文单词“movie”,人们谈论电影的运镜、构图、画面等,主要就是在这个层面上讨论电影的美学。
张艺谋的影片一向在画面构图上非常考究,不仅具有美感,而且含有表达意识。《一秒钟》一开场,张译饰演的张九声孤身走在广袤的、狂风大作的沙漠中,窘迫而疲惫,远景中人物形体之小凸显出环境的压迫感,艰难的路仿佛走不到尽头,似乎预示着张九声为了看到“新闻简报”中女儿一秒钟的影像,将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和代价。而当时光流转、时过境迁,影片结尾处的沙漠里出现了绿植,中近景镜头中,个体与环境的对比也不再那么鲜明、突兀,画面的色调也明亮了不少。可见,优秀的电影构图,总是参与着叙事、表达着意义。
“电影”一词除了可以对应英文单词“movie”,还可以对应“film”,即胶片。在这个层面上,电影更侧重于指涉影像画面的物质载体,以及这种载体所具有的美学特质。
胶片曾经是电影主要的乃至唯一的载体,而随着科技的发展,数码技术已经很大程度上取代了胶片,胶片成为少部分电影人的执著坚持,《一秒钟》所展现的送胶片、清洗胶片等情节,很难在现实生活中发生了,片中人物对胶片的珍重之心,对放映员的敬仰之情,恐怕也很难为早已习惯数码电影的当代观众所完全理解。正由于这份陌生与疏离,《一秒钟》围绕胶片而展开、呈现的情节和场景浸染了电影诞生早期所强调的“奇观色彩”,蕴含特殊的审美价值,具有强烈的历史感与仪式感,承载着张艺谋以及那一代电影人的情怀,也承载着他们对电影与自身之历史的追怀。
与数码技术能够让画面中的人与物消失,或让本不在画面中的人与物自由插入不同,胶片更倾向于拍摄、记录确已发生的事实,即保持电影影像与客观事物的同一性,法国电影理论家巴赞影响广泛而深远的电影理论体系,几乎完全建立在这一观念的基础上。因此可以说,忠实地还原、记录、再现是胶片电影的美学特质,甚至是艺术使命。从胶片的美学特质出发去观照,《一秒钟》传达人对胶片的珍重,实际上也意味着对某种历史记录、历史言说的忠实和执拗。这份忠实和执拗也使得《一秒钟》蕴含的历史感愈发独特而深沉。
《一秒钟》的巧妙之处在于,将较为抽象的历史感诉诸具象化的情节、人物、道具。影片围绕抢胶片、洗胶片、放电影而展开的主干情节自不必说,影片临近结尾处,范伟饰演的范电影放在张九声衣兜里、印有张九声女儿形象的那片胶片,也成为颇具表达意义的一个功能性物象。这片胶片是未泯的善良人性在极端环境下所绽放的光辉,是人为制造的矛盾在特殊情境中所能达成的最大化和解,是支离的父女关系、朴素的人伦情感的脆弱寄托。当这片胶片在保卫科人员的干预下飘散于风中、淹没于黄沙,其所承担的艺术表达使命也就得以完成。多年以后,张九声从刘闺女那儿拿回的,只能是无用的、曾经包裹着这张胶片的纸,然而也毕竟是这张无用的纸和那一点点温暖渴望,支撑着张九声熬过了那样漫长的岁月。
“电影”一词的第三个层面对应着英文单词“cinema”,这个单词直译为电影院,这一层面上的电影概念侧重强调观影行为、观影场所。经历了新冠肺炎疫情严峻时期的煎熬的人们一定深有体会,有时候,人们很难区分自己是想要观看一部电影,还是想要进一次电影院。前者通过互联网和移动终端,几乎能够随时随地实现,随着VR技术的普及,体验不会与大银幕差别很大,而电影院带有的社交属性,与异质化的陌生人同时身处同一空间、与同一部电影共情所带来的存在感、参与感、对话感,则拥有比单纯的观看行为丰富得多的内涵。《一秒钟》里不乏对观影行为的表现,借此实现独特的艺术表达。
经过范电影、张九声们的努力,期盼着看上一场电影的人们终于齐刷刷聚在一起,坐着的、站着的,影院中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人,银幕上放着《英雄儿女》,这些平凡的,经历着各不相同、很可能也不能互相理解的现实悲欢的儿女们,在一场电影的时间里一起哭、一起笑、一起高唱《英雄赞歌》,观影行为凝固成集体记忆。张艺谋驾驭大场面、善于做集体主义美学表达的特长,也在此处得到了充分发挥。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当观众退场,张九声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影院里,反复观看“新闻简报”中女儿出现的那一秒种。这种带有个体独特情感诉求的观影行为注定不能与集体分享,而必须转化为独属于张九声一个人的个体记忆和生命体验,短暂的一秒钟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具有了永恒的意义。而正在张九声沉浸在与女儿银幕“见面”的温暖中时,保卫科干部击碎了他的美梦。一番缠斗后,张九声鼻青脸肿流着血,被绑起来丢在影院中,竟与保卫科的同志一同观看了一场电影。至此,观影空间的情感指向发生了转向,集体叙事再一次完成了对个体体验乃至个体本身的收编、规训,进而显露出某种时代特征。
总的来说,《一秒钟》是向胶片电影的一次致意,而胶片侧重记录、写实的技术与美学特征,给了影片向更深远的历史和现实凝望、发声的机会,影片的画面构图、情节设置等有机结合,让《一秒钟》的凝望与发声精准而克制,同时饱含深情。
《一秒钟》从几个普通人切入,情节相对简单,这给它的艺术表达留出了足够的空间,却也令其受到“故事单薄”的诟病,鱼与熊掌总是难以兼得。其实,电影的类型和评价标准应该是多元的,节奏迅猛、以讲述一个百转千回的故事为首要任务是好莱坞商业片的典型逻辑,这种做法当然有其合理性并在市场上取得了巨大成功。然而,它终究不是评判电影水平高下的唯一标准,在戏剧、曲艺、舞蹈、短视频等都在“讲故事”的当下,作为重工业艺术品种的电影理应在故事之外,有更高远的追求。对于《一秒钟》这类故事简单但没有硬伤,同时满怀艺术和历史抱负的电影,如同其历史思考一样,应该获得更多尊敬和宽容,总不过就是一位古稀之年、宝刀不老的导演和一群热爱电影的人,一起拍了一部电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