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版:新力量

青年写作—— 多元叙事的自由之境

■古 肩

古肩,人民文学出版社图书编辑,曾任《中华文学选刊》编辑。

原创文学从未受到今天这样的关切。某一天踏入书店,面对平摊在一个展台的新书,我忽然发现:心里那道引进文学与原创文学之间的沟壑,消失不见了。伸出手,潜意识把我引向了一本本原创作品集。绝大多数出自青年作家之手。阅读它们,非但没有让我失望,反倒一次次充当了我的精神之光。出色的写作技巧,让人想起它们国外的远亲;在地的小说题材,却带给我外国文学不能提供的共鸣;技巧与题材的自由组合,又丰富了当代文学的类型,如果把这些正在发生的最当下的写作也纳入视野,我们就会发现它们对当代文学史的有效补充——那种尚未写入在册的多元的叙事的自由。

叙事实验。实验性的叙事依然在暗中生成,只是不像上世纪80年代热热闹闹地摆在台面上,造成一种风潮。或者说,许多新鲜的写法其实是作者人格风度的投射,人格的多元形成了写法的多元。比如费滢今年出版的《东课楼经变》,这部书很奇,文字密度极大,经得住慢慢咀嚼,同名中篇以少年之眼回望了一段昨日时光。内容极单纯,只是几个少年游侠在校园里游荡、发呆、玄想,是我们都有过的边角料时光。费滢却像古玩一样珍爱它,让这些神游爱好者,以冷淡的少年面孔,在没有热度的梦里浮游,逐一碰到的却是活着的欣快之事。待拆的东课楼既是脚底的迷宫,又是心念的迷宫。游荡的花招、即性的奇想、飘散的神思,全都纤毫毕现地写出来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在白鼠身上绑上棉线,就像米诺斯迷宫出逃计划一样,顺着那根棉线,就可以找到蛛丝马迹……”她的写法也是这样一根棉线,滚入时间、空间的缝隙,把一座楼、一群人、一段旧日紧密缠绕,以缚住真正值得留住的部分。这样的写法,恍如废名《莫须有先生传》近一个世纪后的回响。

比如李盆,人称盆儿爷。新书《羊呆住了》中的作品,大都在私人公号发表过。他的小说也不关心故事,不要那种果冻一样整块的叙事,他更在乎文字细碎的戏剧感。如果传统作家习惯用形容词锁定一个事物,比如“黑狗跑得飞快”,他会用一个动词比喻,“任何东西扔进黑狗之中都会消失不见”,连“像”这样的比喻词也直接省略。他的通感能力,让他可以面对静物写作。对于一般作者,静物只是工具,总会被流淌的故事卷走,变成模模糊糊的符号。对他而言,静物就是本体,拥有宽泛的共时性,写透它,就完成了叙事的意义。标题可以简单为证:《白墙》《发酵的鹅》《塑料大猩猩》《坑》《茄子》……以及《最大的静物》。看他的小说,忍不住想起罗兰巴特、德里达、福柯,他的记实能力是被通感能力改造过的,通感能力又是被哲学能力启发过的。他用匪夷所思的书写提醒我们,此刻,你看到了什么,又在经历着什么。与其说他在叙事,不如说在用叙事解冻当代人石化的感受力和转瞬即逝的思考。

童末的《新大陆》展示了另一个路子。她写女性的苦闷,不是爱情、事业、家庭不幸的苦闷,而是智识走出很远、却依然追不上欲望的苦闷:写作的欲望——想持续地高水准写作,却力不能逮;代际隔阂的苦闷——找不到父亲,她和他已经身处平行宇宙般的两个世界;洞悉少数民族语言的难度——语言是重构自我和理解世界的终极密码。这几乎都是经受过良好学术训练的一代作者才会出现的苦闷。在经受过良好教育的女青年大量涌现的当下,这种经验是私密却普遍的,但很少得到正面的书写。本书的笔触相当犀利,对文学大师的致敬,尤其一些由互文激发的对内心体验的描摹,显示出相当的成熟度。

故事高手。当然,除了这些有意无意的叙事实验,在今年涌现的原创新作中,也不乏讲故事的高手。比如伍子豪的《好结局》。身为编剧,伍子豪拥有极强的故事手段,而且擅写都市生活。注意,不是概念化的都市,也不是期刊文学常见的见闻流水账。他有一种分镜般的敏锐,对话也好、描写也好,都能松松快快地还原为现实。他也绝不放任现实,或短或长的作品里,都贯通一根故事脊线,浸润在比例合宜的文学性里:男女情感随外界的变化从疏离走向亲密;三只狗的生死消散与一家子命运起落的呼应;精神病院女患者抄袭波拉尼奥却被揭穿的似是而非的传奇经历……往往结尾处,主人公一声轻叹,体谅了都市人的可怜:至亲的死去、失败者的崩溃、高压的精神世界,“选择和被选择,摆脱和被摆脱,所有这些,让我十分疲惫”。当然还有一类主题是情人的和解——两颗心隔空却同频的化合反应,尤其有种零度的煽情的温柔,让人无从抵抗。

另外一种倾向是记者写小说,比如资深媒体人蒯乐昊。那种非虚构写作特有的语言活性与女性的敏感叠加,为她的文字赋能,释放出巨大的灵活度。仿佛素材、语言都在人间的杂货铺里向她敞开,她可以随便调用、任意搭配,挥就一篇当代都市的传奇。甚至实现了方言自由,写广东,就安排人物讲粤语;写北京,又能切换成京腔京调……简直不知道下一篇她会位移到哪里。她也不太拘束自己,现实叠加科幻,人物牵引人物,故事盘根错节,结构往往驳杂,也能兴致所至地孳蔓开去,不失控制力。

陈春成的《夜晚的潜水艇》代表了另一种可能。纯文学与类型文学能否取消边界,形成美感与趣味兼具的小说?他有超强的吸收内化的能力,既承接了中国诗化文学传统的语言风度,又是博尔赫斯的神会者,同时遵奉毛姆好好讲故事的原则,老老实实地雕刻小说的每一个起承转合。于是我们看到这样的文本:以风流蕴藉的汉语,描摹人追寻精神极境的努力,归于毁灭当然是终局,却被赋予另一种摆脱笨重、接近永恒的意义。这样的作品,让我们看到了文学遗产在今天被融合与继承的可能性。

此外,科幻文学与纯文学的边界也常常被模糊、打破。比如慕明,她有相当大的野心,在中篇小说《铸梦》中设想了人工智能学习在先秦时代的雏形,探讨的命题也是人对世界的探索和自我认知。文本早已跨界,犹如一架望远镜,伸入了政治、科学与哲学的远景。糖匪的科幻小说也有很强的文学性,除了出色的想象力,她特别长于浸入式的语感,让读者迅速沉浸在她的异想世界里,例如中篇小说《后来的奥德赛》对《奥德赛》《尤利西斯》的二级戏仿,预言了未来人丧失故乡、注定流浪的宿命,配合浓郁的抒情氛围,也写出了某种史诗般的感染力。

不论是否看重故事性,优秀的青年原创作品越来越多。班宇、王占黑、辽京、李唐、薛超伟、大头马、栗鹿、索耳、魏世宁……每人都携带独一无二的光芒,照亮原创文学的一小方土壤。我想,在浪花涌动的2020年,对于创作的新风向,我们都不必急切,以惯习的眼光去定断他们不够成熟、不够好看或者不够正统。更重要的是放下成见,享受阅读,潜入每一本书的文字异境,尽可能体贴作者的用心。也必然会由此打开一扇秘门,由此走入,会通往一个更加自由开阔的、似曾相识又恍若初见的精神的天地。

2020-12-21 ■古 肩 1 1 文艺报 content57909.html 1 青年写作—— 多元叙事的自由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