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日,对面办公室的小许带回拐枣(学名枳椇),说是前天路过我老家树上摘下来的。当真稀有!多少年不曾品尝到。我毫无淑女可言大吃起来,涩甜涩甜,带有一点酒香……眼前,其貌不扬、弯弯曲曲的拐枣,仿佛有着诉不尽的往事。
家乡感德,在此时蹦出我的胸腔。在此之前,我极少在夜晚梦到我的家乡。10岁之后,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寄居者。10岁那年我离开了家乡到异地求学、工作。我走过邻县田野,穿过城市,直至寄居县城,我离开它已经有30年。
感德地处戴云山脉东南坡,常年蓝天白云在招引。老家的清晨,像一枚沾满了露珠的青果。凉凉的,软软的,满是泥土的气息,茶叶的味道。
茶季的老家是沸腾的。好像整个镇都活跃起来,似乎所有人都投入到茶的相关工作中。村里的妇女们全部上山采茶。采茶有技巧,不能采老,不能采坏,手法不当,手指很快就发疼,生出硬茧。
老家又是舒朗的,不浓烈,空气里是兰花清洌的味道,爽淡里暗藏了倔。有文人曾如此描绘:“云蒸雾绕风光美,山清水秀茶叶香。”这里每一道山梁、每一个沟坎、每一条街道上空都充盈着兰花香气。相传,宋末元初,江西弋阳县谢枋得为了躲避出仕,潜居感德镇,因感当地村民淳朴、勤劳、好客,他从“教化传导”到倡导“垦荒种茶”。茶,在几百年前,就成为这个村庄与人沟通情感的媒介。
几百年来,这里除了制茶手艺潜伏于各家各户,更有先辈墓地、祠堂,世代相守的田地茶园相随,给人一种持久恒远的感觉,也是一个家族根深蒂固的依据。
镇上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面朝泥土背朝天的耕作生活。镇上到现在还保留着一条三米多宽、青石板铺成的弯曲小街,俗称老街。在街上走,有一种忧郁的感觉。还有一条“半边街”在五日一赶圩的圩日上,是竹木、野禽、茶叶、烟叶等的集散地,每个圩日晌午前后,都有一阵子热闹。一到傍晚时分,赶圩的人散了又归于寂寥。
上世纪80年代初,茶叶几角钱一斤,后来几元、几十元、几百元、几千元一斤,价格一路飞涨。老家的群山上,张眼就能看到成片成片的茶园。清晨的茶园,我看见太阳刚从东方山峰间跳出,脚下的芳草还闪烁着晶莹的眸子,无名鸟儿开始一天的行程,顿时那沉睡的茶园即会醒来,风让叶片镀上金边,摇曳的身姿送来一曲曲爱的信号。那就是闻名于世的中国茶叶小镇。
乡村田间小路,树影斑斑,三两句蛙鸣响起。沿田埂前行,日子就慢下来,过往的风华鲜活如初,从前的日子并未走远。
2 岁月很长。茶园在山根上。故土和那一株神奇的植物折叠了光阴。那时,茶园就是我们的乐园。
开春一到。屋后的茶园,从山脚铺排到山顶,一株株茶树翠绿欲滴像孩子们无邪的笑脸,将狭小的天空染成柔润的绸带;不知名的野花藏在幽深的茶树中,默默散发着清香。茶园边上是高大的拐枣、山梨、柿子树和板栗树。
一场春雨后,漫山遍野的茶树探出一个个小脑袋,嫩绿,可爱。或是阳光给大地镶上了金色的光芒,或是细雨给万物裹上了朦胧的轻纱。而我们小孩最喜欢的是,小雨中,戴着斗笠,穿着雨鞋,走在大人的身后。弯弯坑坑的茶埂小路,积满一坑一坑的水,我们雀跃着,或蹬着雨靴,“吧嗒,吧嗒”,不时踩进小水坑,溅起一阵阵水花。有人叫,有人笑,有人拍,有人跳,童言铃声穿过群山,仿佛能给闻香人以香,给听雨人以雨。
采茶的日子一到,10点不到,我便背着茶篓跟大人们上山。一到茶园,茶篓是茶篓,我风样穿梭在茶园间的板栗树、野山楂树、山梨树……也会仰躺在茶树下的草丛上,随手拔一根狗尾草对着阳光晃:
“阿娘,你看,燕子给白云钉上小黑丁字,在玩呢。”
阿娘在茶叶丛中采茶叶,不回应我。只是隔一会儿就叫声“狗儿”,我趴在树脚下捉虫子,听到叫声,仰起红扑扑的小脸,“ 哎!” 如此三番两次,阿娘不嫌累,我不嫌烦。等太阳下山,茶篓里装满鲜嫩的茶叶,阿娘便叫声狗儿回家了。于是,两个歪歪斜斜的身影相伴着走在回家的山路上。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如今,我长大了,阿娘已鬓角苍白。
那时,做茶是纯手工。最有趣的是包揉茶叶。到了晚上,家里的大人就往锅里放满刚采摘下来的茶叶,用双手不停地翻炒。待茶叶炒软和了,有淡淡的茶香味了,阿公便会用茶巾布包起来放到板凳上包揉茶叶。阿公双手拢着包起来的茶叶,放在长板凳上,一遍一遍包揉,一脚站在地上,一脚放在茶包上从上往下滚动左右摆动,屁股也画着括号,整个人像个不倒翁。我和哥哥便会站在他身后傻笑,然后一脚站立一脚弯起学着阿公的样子。奶奶和阿娘会笑着骂“两个傻孩子!”
夏雷第一声响后。茶园舒展有情,无数只蚯蚓结伴出来散步,伏在茶园的田埂上。村里的小伙伴等不及放学,就冲向学校后山的茶园,逗蚯蚓。绳子一样的蚯蚓,身体细长细长的,上面有黏液,还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嘴。小伙伴们会蹲下来凝视一只只蚯蚓,与蚯蚓对话。胆大的还会时不时伸出手碰它一下,再碰它一下,对我说:“来啊,又不会咬你。”
“你看,我把它切成两半,还各自跳舞呢。”
我天生就莫名惧怕那长长的蠕动生物,每看到它,心总会紧一下,惊一下,不管伙伴怎么说,我还是无法去逗它玩。
秋天的茶园,山梨挂满枝头,形状都不同,小的像栗子,大点的像包紧的松球,更大点的像打开的松球。一放学,最紧要的事就是上茶园打山梨。我也跟着捡,捡了还要给取个名字,大头、海头、阿扁、阿细之类。回来放在竹筛上,很快会干枯成褐色,几天后想起再打开时,全都变成了晦暗的土黄色。
一到晚上,大人们收拾完家务,最惬意的是祖厝大埕上一家人的 “茶话会”。老家的秋夜是安静的,温柔的,明澈的,不冷也不热。那时,电视极少见,娱乐的方式极其简单,喝茶聊天。左邻右舍的老人、妇人、孩子总喜欢在这样的夜晚聚在一起,他们高谈阔论,奇闻异事、各种见解、方圆百里的新鲜事儿,在此均能略听一二。我和伙伴最喜欢就是跳方格子。阿公最爱旱烟和茶水,每每总是烟袋不离手,他极少参与到闲谈中,总是在大厅里做着木工活。做木工活倦了,一袋烟,一杯茶,一副怡人自得的模样!
老家的秋夜,总是一家热闹,一家清静;一家人众,一家人寡,可都是开怀畅饮,乐不思蜀的境界!
我想,在茶园,最快乐莫过冬季烤地瓜。
一入冬,茶园边上柿子树的叶子开始发黄,树枝上露出橙红色的柿子。秋收后,大人们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上山整理茶园。给茶园除草,再把杂草晒干,烧成草灰作为肥料铺在茶树底下。整个寒假的日子,我和哥哥最开心的事就是跟着大人上山。家里两只土狗也会紧跟在我们的身后,一到茶园便懒洋洋地在柿子树下晒太阳。
“阿公,你要开始烧杂草了吗?”
“阿公,一会你要记得把我的地瓜放进草堆里烧。”
“阿公,还有我的芋头。”
“别疯跑,小心摔倒。”阿公会把锄头立直,往手心吐口唾液,合掌抽了抽,轻轻对我们说。阿公说完继续抽口旱烟又低头除草。我和哥哥跑累了,躺到柿子树下,靠着土狗,晒着暖暖的冬阳,不到一刻钟就睡着了。
往往醒来的时候,阿公已经烧完杂草,给茶园铺上了草灰,我和哥哥便也有了香甜的地瓜吃。
“吃慢点!一点也没女孩样,小心烫!”我一边把烫手的烤地瓜左手右手地倒腾着,一边趁机撕上一块放入嘴中,自己手中那一块还没吃完,就去抢哥哥手中的芋头。至今,那软糯柔滑的口感,温暖手心的记忆,这一刻如数归还。
3 风声一直很软,庚子年这个冬天。远山的树,在空旷中站立,虽然还看不清骨骼和脉络,只是,那一株株挺拔的苍劲,仿佛吸足了水分,在阳光下折射出一小截绿。
“我带你回姥姥家,到茶园走走。”阳光明净的阳台上,已上初三的女儿在专注地拼着她的乐高飞机模型,脸上洒满了阳光。
那一刻,阳光洒落在女儿的头顶,一地软金碎芒。我看到儿时那个小小的我,奔跑追逐在满山的绿意中,追逐在大人修剪茶树的身后。
那一刻。童年渐行渐远,故乡的茶似远而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