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居住于苏州的江苏作家朱文颖,是一位出道很早的“70后”女作家。早在2004年,她就曾经因为长篇小说《戴女士与蓝》而引起关注。从那个时候至今十五六年的时间里,虽然不曾疏离于小说创作,但与国内那些产量颇高的同行相比较,朱文颖发表的作品其实并不算多。但在最近一段时间,我却在多个重要文学杂志上陆续读到了她的三个短篇小说,在阅读过程中都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如果一定要征用某一个语词来表达我的阅读感受,那就是“异质性”的鲜明具备。在一个所谓现实主义大行其道,很多作家都热衷于讲述“中国故事”的时代氛围中,朱文颖所采取的,其实是一种非常明显、带有一定探索实验色彩的去故事化的方式。读完她的这三篇小说,很难提炼所谓的故事梗概出来。与此同时,更加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在朱文颖这些已经明显去故事化的小说文本中,正如她的一个小说标题中所明确标明的那样,作家往往着迷于某种带有突出“形而上”色彩的哲学思考的表达。
“平行世界”、“分夜钟”以及“一个形而上的下午”,具体的内容表达且不说,单只是这些标题,就显示着一种形而上的哲思意味。先让我们来看《平行世界》。何为平行世界?小说中曾经给出这样一种说法:“如果真的存在平行世界,现在就有同样的四个人,他们因为刮风之类的意外情况,被锁在了一栋建筑的二楼露台上。但那四个人并不是我们,而是生活在另外一个有着云雾缭绕的高山、一望无际的平原、喧嚣嘈杂的城市,和其他七颗行星一同围绕一颗恒星旋转、并且也叫做‘地球’的行星上——而且,我们对应的每一个人,他一生的经历和我们的每分每秒都相同。”果真存在这样的一个平行世界吗?尽管文本中并未给出明确的答案,但一个毋庸置疑的文本事实,却是带有一定吊诡色彩的那个美国人保罗的故事。从一开始酒吧老板关于杀人犯的预言,到保罗不仅参加过越战,而且还在战争中杀过人,一直到在经过那个“平行世界”的夜晚后,保罗意外失踪,的确充满了一种诡异色彩。难道说,酒吧老板的预言和很多年前保罗的战场杀人,真的可以被看作是所谓“平行世界”的一种具象呈现吗?面对这个具有多种被解释可能的短篇文本,我能给出的,恐怕只能是这样的一种理解和阐释。
小说《分夜钟》中,分夜钟的来历很显然与小说文本之后的备注内容紧密相关。备注从公众所熟知的“夜半钟声到客船”写起,说在姑苏这个地方的确能够夜半闻钟,依照寺僧的解释,“分夜钟,何足怪乎?”小说集中讲述的是一个与精神病院关系密切的故事,因为一个名叫喻小红的癔症女病人策划了一场集体出逃事件的缘故,小说的笔触便一直向上追溯到了20年前。20年前,精神病院现在的那位浦院长曾经是一所综合院校戏剧社团的社长,在小蒲社长、喻小丽和喻小红姐妹,以及庆元寺旁那位弹古琴的琴师净空,这四个男女之间,当时曾经发生过一场情感纠葛。小蒲社长喜欢姐姐喻小丽,甚至还包括妹妹喻小红。而喻小丽和喻小红姐妹,则在某个时候同时近乎疯狂地爱上了琴师净空。情感纠葛的最终结果是,某一天,四人一起去庆元寺和莺湖踏青。到了晚上,突然暴雨倾盆,琴师净空不幸在莺湖边失足溺亡,喻小红则因惊吓过度,在精神状态方面出现了极其严重的问题。倘若联系上下文,那么,一个毋庸置疑的逻辑就是,正因为喻小红在20年前因为琴师净空的溺亡而大受刺激后精神状态出现问题,也才会有后来精神病院的集体逃亡事件。很显然,这20年时间里,作为精神病人的喻小红其实一直居住在精神病院里。真正的要害处,恐怕还在于小蒲社长也即精神病院浦院长后来的突然“坦白”:“‘但是,那不是溺亡!’院长的眼睛放射出雪亮的光芒:‘溺亡?以那种方式?那样懦弱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你们为什么从来没想过那不是真正的溺亡?为什么没想过我会发疯?没想过为了你,我可以脑子里一片空白地去杀人?为什么你们从来没想过真正的疯子其实是我!是我!你听到没有,是我!’”到最后,浦院长所一语道出的是:“20年了,我一直躲在这里。因为我才是真正的疯子。”尽管从情理逻辑上说,浦院长的这一番说辞可以成立,但一个必须表达出的疑问却是,难道说,20年来,竟然是一位精神病患者在长期担任着一个精神病院的院长吗?虽然说姑苏的“分夜钟”是一种明确的存在,但如此一种荒诞的情节,难道说真的可以成立吗?
最后进入我们分析视野的,就是三篇中思想艺术价值最高的《一个形而上的下午》。朱文颖毫不讳言:“我是以写字为生的。所以总想在每天都适时地记录点什么。而那天我想做的,则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相当流行的事情:在写小说时使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姓名。20多年以前。现实与艺术、或者现实与文学常常是混淆不清的。”只有在读完这部小说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却原来,这是一篇敏锐地触碰表现迄今依然在与人类缠绕不休的新冠肺炎疫情的短篇佳构。说到底,故事情节极其简单,不过讲述了一个作家和艺术家聚集的故事。“我”、夏回、易都、车前子,还有那位“恰好身患小恙”而临时缺席的陈如冬,之所以要聚集在一起,是要帮着摄影家易都选出即将举办的摄影展的参展作品。选取作品的过程中,一个焦点问题,就是能不能选入那些有裸体的部分。一方面,大家都清楚,有裸体的部分是不能选进去的。但在另一方面,“因为易都的作品里精彩的大部分都有裸体。艺术家大部分不太喜欢生活本身。他们喜欢生活向上的部分,或者干脆往下——更形而上一些,或者更肮脏本质一些。”这里,既是在谈论易都的作品,也更是在巧妙地宣示朱文颖自己的写作理念。然而,与选取参展作品相比较,更重要的却是对某种疾病状态不动声色的描写和展示。先是陈如冬,因为“身患小恙”也即“感冒发烧”而无法到场。然后是易都:“我们注意到易都戴了一只薄薄的白色口罩。他给予的解释是:自己前几天刚从外地回来,零零星星的,听说最近有种传染病正在漫延开来。”接着是车前子:“车前子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说其实这几天他也感觉喉咙疼,原本想着让易都改期。”毫无疑问,这所有的描写,其实都在不动声色中指向了即将弥漫开来的新冠肺炎疫情。与此紧密关联的一点是,小说中穿插了一个上世纪20年代苏联科学家伊万科夫研究人类和猩猩杂交后,能否诞生出后代的细节。尽管这一研究因伊万科夫的去世而最终无果,但另外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却是:“《科学》杂志上有一篇文章分析指出,HIV病毒在非洲出现的最早时间是20世纪20年代,而那时伊万科夫正在进行他的实验。”难道说,现在的这场新冠疫情,竟然与伊万科夫的荒唐实验存在某种隐秘关联?尽管朱文颖不可能对此给出一种明确的结论,但到了小说结尾,作家却借助于车前子之口宣谕:“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是的,一种无法否认的事实是,在经历了这场新冠肺炎疫情后,整个人类都回不去了。不管怎么说,与那些仅仅就事论事地描写疫情的作品相比,《一个形而上的下午》的确别开生面,有着鲜明的个性化特征。
必须强调的一点是,正所谓“诗无达诂”,一个优秀的文学作品,肯定有着可供多种解释的思想艺术空间。换言之,也就是有着思想意旨表达的多义性特征。从这个角度来说,朱文颖的这几个短篇小说的确堪称优秀,需要有更多研究者的批评和阐释,我们也更应该对朱文颖正在创作中的作品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