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文玲长篇报告文学《此生只为守敦煌:常书鸿传》是一本回应时代呼唤的佳作。2020年是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发现120周年。习近平总书记2019年8月到敦煌考察,在敦煌研究院发表重要讲话时,对敦煌文化的保护给予高度评价。其中特别提到,1944年,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成立,结束了敦煌石窟近400年无人管理、任凭损毁、屡遭破坏盗窃的历史。而敦煌艺术研究所第一任所长正是常书鸿先生。习总书记提出要进一步推动敦煌学——这门已在国际上成为显学的研究,指出灿烂的敦煌文化是中国文化自信的表现;在“一带一路”中要加强研究和弘扬敦煌文化,积极传播中华文化。敦者,大也,煌者,盛也。敦煌莫高窟在中国,而敦煌学属于世界。《此生只为守敦煌》在当下修订再版推出,可以说是应运而生,合事而作,具备报告文学奉时代召唤为圭臬的品质。
我读《此生只为守敦煌》的感受可以用“震撼”两个字来概括。它无愧为一部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力作。这部作品的筋骨,首先在于写出了传主常书鸿非同一般的人生信念和追求:艺术的问道者、得道者、殉道者。这位从小就跟着三叔学画画,遵父命考上浙江省立甲种工业学校(今天的浙江大学)电机科,后转到染织科逐渐接近了自己的爱好,毕业担任了染织科纹工场的美术教员,最终在朋友都锦生和沈西苓的帮助下,孤身万里渡重洋来到法国学习美术。在马赛和巴黎的10年他圆了自己的画家梦。获奖、办个展,接妻女来法,过上安定富裕的生活。如果说此时的他尚是一名为艺术而艺术的画家,那么当他在塞纳河畔的一个书摊上意外发现了一部《敦煌石窟图录》,当他惊讶祖国1500年前的绘画和文明不输西方,当他在吉美博物馆看到了伯希和从敦煌盗窃来的大量唐代大幅绢画后发出“回祖国去!”“我找到我的艺术之根了,我的根就在中国,在敦煌。我要为弘扬敦煌艺术努力!”的心声时,他就是一个有家国情怀的艺术家了。当他放弃在法国10年的舒适生活,抛妻别子回到贫弱的祖国,尤其把根扎在几乎是荒无人烟的沙漠、择一事,终一生,做敦煌的守护神后,他已经成为民族的脊梁。须知他是在兵荒马乱的抗战中辗转任教于北平、贵州、云南、湖南、四川后,好不容易在陪都重庆安定下又去的敦煌。那一次,他们师生6人从兰州到敦煌走了一个多月,一辆破卡车开到没有路,又在沙漠中骑了4天骆驼。“万里敦煌道,三春雪未晴”(南宋王偁)分明是现代版的玄奘西天取经!书中写到当常书鸿从驼峰上看到千佛洞时,他“双腿一软,几乎扑倒在地,热泪霎时夺眶而出”。在当时敦煌难以想象的艰苦条件下,他夜以继日临摹壁画雕塑,沿栈道爬高维护洞窟,重新核准洞窟数目,拉沙排、铺甬道、修栈桥。他是所长,也是员工;他是学者,也是民工。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他拿自己的画去卖钱作公费,甚至为修一个门屈尊给一个商人画肖像。住的是寺院土炕,没有菜肉,吃南方人难以下咽的干粮,四周没有任何娱乐,两次遇到生命危险。快要解放了,为防止土匪劫持文物,他拿起几杆破枪说:“如果真的来了明火执仗的劫匪,那我就豁出去与他们同归于尽了!”此时的常书鸿已热烈拥抱新社会,决心为敦煌殉道。他以创新的敦煌壁画临摹和论文,成为敦煌学的奠基人之一。命运对他的磨难还不止于此。除了艰苦的工作生活条件,还有个人的家庭变故,情感遭遇。前妻因为忍受不了艰苦,把他和孩子丢下与人私奔。他连夜骑马去追,几乎毙命在荒漠中。但即使这样的境遇下都没有半点退缩。他奠基了敦煌学,更奠基了敦煌人的精神。此后,一代代敦煌人牢记“坚守”两个字,用坚守的日日夜夜丈量千年时光,将一生热情、才华投射于洞窟的壁画和雕塑上,也把敦煌的文化气韵留存在自己的生命中。后来者段文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呼唤的仍是敦煌,还有荣获了“共和国勋章”的“敦煌的女儿”樊锦诗,和常书鸿一样成为我们民族的脊梁。因为他们,敦煌有幸;因为他们,中国文化有幸。敦煌精神永远是知识分子的精神火炬。
《此生只为守敦煌:常书鸿传》是一部有温度的大书,其新闻性和文学性达到了较高统一。整部作品错彩镂金,情见乎辞。其对人物内心情感的揭示尤为成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书中写常书鸿的几场梦:一次是常书鸿一行走了一个多月还未到敦煌,疲惫至极的他倒在疙瘩井的土炕上,忽见一位老僧进来问他读过玄奘大师的《恩慈传》没有?他忙答读过并细叙西行之难,老僧对他说:“先生欲想成就宝窟大业,意志弥坚,定能如愿。至于敦煌宝地,已在眼前。”惊醒后却是一梦。这个梦反映出他的殉道精神。一次是深夜骑马追前妻陈芝秀到玉门,昏倒在戈壁荒漠出现幻觉,只见一群武士押着一男一女来到他面前,原来女的正是陈芝秀,他大喊一声:“秀芝,你糊涂啊!”随即昏死过去,后被偶尔路过的钻井工救起。这个梦反映出他情感受到的打击之重。第三次是常书鸿逝世后的“魂游”,对他一生的无悔追求一一闪回。这段文字给人带来灵魂震撼,也将作品推向高潮。看得出来,这些梦是作者精心设计并无缝镶嵌在文本中的,是神来之笔,不仅极大丰富了人物的内心世界,也可以感受到作者写作所倾注的澎湃激情。巴克在《基希及其报告文学》中说:“在小说里,人生是反映在人物的意识上。”“在报告文学里,人生却反映在报告者的意识上。”报告文学是作者思想可以更直接的表达的一种体裁,这也是小说和报告文学的疆界。《此生只为守敦煌》的作者六下敦煌,深入采访,积数年之功,对常书鸿精神探骊得珠,达到了对传主的深度理解和准确解读。作家扎实的文学功力赋予作品灵动而不蹈虚之美。胡风先生曾提出创作主体要有“主观战斗精神”,即作家要在对客观对象的活的表现中熔铸自己的同感,深入到和对象的感性表现结为一体,优秀的作品应是主观战斗精神燃烧的产物。在《此生只为守敦煌》这本书中,我看到了这种燃烧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