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力量

驶向远洋的潜水艇

■杨庆祥

即使作为一个不太勤奋的职业读者,当代写作惯性意义上的平庸、乏味和无趣也常常让我心生倦怠,年末有几个媒体和公众号让我推荐年度作品,我脑子里居然浮现出一句话:我们活在一片贫瘠的精神荒漠里。最后只好不了了之。那些以数量支撑起来的热闹和繁荣在其内在质地里其实气息虚弱。文学什么时候变成了计件工种,需要在年末岁尾来做一番统计,然后加入到码洋和利润的自我幻觉中?今天的文学已经失去它最重要的属性——它是一种秘密的创造性行为,它需要秘密地酝酿、秘密地完成、有限的阅读,然后按照自己的命运原则继续存在或者立即消失,追求GDP式的曝光率和流量是我们今天精神生活最大的恶俗和败坏。

你在那些喧嚣、嘈杂的残次品市场上,突然在一个并不显眼的位置发现一部优秀之作——几乎可以抵消你一年的倦怠,并又重新燃起对文学作为一种高心智精神活动的激动和希望,这个时候的阅读者有福了。对我来说,这样的时刻并不多见,在最近的阅读经验中,青年作家陈春成是一个。

阅读到陈春成的第一部作品是中篇小说《音乐家》,这篇小说在初读时就让我非常惊艳,饱满、细腻、充满叙事张力和内在精神弹性。在2019年《收获》文学排行榜中,它以高票入选中篇小说榜单。小说以1957年的列宁格勒为背景,在完全虚构的故事中将那个时代的荒谬、疯狂和非理性展示得淋漓尽致。考虑到陈春成出生于1990年代,他其实是在非亲历经验的意义上来处理一个历史题材,同时如果考虑到某种历史的延续性,就会知道处理这个题材的难度有多大。与一般的历史书写强调那种显在的真实不同,《音乐家》强调其想象性和虚构性——一个关于审查与反审查,恐怖与反恐怖,机械政治与生命美学复杂互动的小说——却比那种所谓的“非虚构”历史更逼近历史的内在性。历史书写的爬行主义往往强调琐碎的史实,历史书写的玄幻主义往往架空一切社会背景,对于真正的历史写作来说,这两者皆不可取,最后所得往往是史料的表象或者故事的余唾。虽然陈春成可能并没有意识到《音乐家》其实是一种历史写作,但是在我看来,这却是近年历史写作一种充满可能性和挑战性的成功尝试。

另外一篇让我印象深刻的作品是《夜晚的潜水艇》。我在最近完成的一篇论文《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写作的主权》里对之做了简单的解读:“小说以奇崛的故事开始,为了寻找博尔赫斯丢在海洋里的一枚银币,一艘获得巨额资助的潜艇阿莱夫号开始了在海底十年如一日的考察。1998年阿莱夫号穿过一个海底珊瑚群时,因为船员错误的判断,潜艇被卡在了两座礁石中间,就在即将船毁人亡之际,一艘陌生的蓝色潜水艇向礁石发射了两枚鱼雷,成功解救了阿莱夫号然后消失于远海……随着小说的叙述,我们才慢慢知道,这艘神秘的蓝色潜水艇原来来自于一位中国少年,这位少年在中国南方的一座小城里生活,每到夜晚,他就启动其超凡的想象力,化身为艇长,驾驶着一艘完全属于他自己意念中的潜水艇漫游于全世界的海洋,在一次无意的相遇中,他拯救了以博尔赫斯小说命名的阿莱夫号——我们不禁会产生这样一种疑问,这同时也是在试图拯救世界文学吗?”在我看来,这部小说可以与黄锦树2019年发表的短篇小说《迟到的青年》进行互文:那个在黄锦树小说里一次次迟到的青年现在正在构建着自己的潜水艇,重新出发,在大海大洋里遨游,并以此加入到对世界(文学)地图的绘制中去。

如果说《音乐家》《夜晚的潜水艇》在文学气质上更接近以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等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写作,那么,《竹峰寺》则与中国传统美学暗通款曲。《竹峰寺》里出现了大量的中国文化元素:寺庙、和尚、经书、书法、宝典……这些元素毫无违和感地具有了当下性,更重要的是,这些元素不是简单的装置性结构,而是通过这种装置性,以“隐”和“藏”的传统智慧来疗愈当代人的精神疾患——这一点和《〈红楼梦〉弥撒》里的以《红楼梦》来拯救世界的狂想如出一辙,虽然前者更低调,而后者更狂野——稍微需要提醒的是,陈春成在这些作品里有时候会偶尔控制不住自己的知识贮备,过多知识性的叙述会影响小说的整体节奏感。

我同时也注意到有一种批评的意见,认为陈春成的小说过于倚重想象力,而缺乏社会性,我觉得这是一个需要深入讨论的问题。在我看来,《音乐家》里的人性挣扎在隐喻意义上具有强烈的历史反思和历史批判,并直接消解一元论的历史结构。进而言之,《夜晚的潜水艇》里面那个丧失了想象力的画家不正是机器时代的症候之一吗?《竹峰寺》里的那个精神倦怠的青年不正是生活在后资本语境中一代人的写照吗?我的观点是,这些作品多么具有想象力,这些作品就多么具有社会性。

迄今我见过陈春成一面,那是在2019年年末《收获》文学排行榜的颁奖典礼上,我是主持人。陈春成上台领奖,当时我轻声对他说了一句话,在此我可以大声重复一遍:写得好!要继续保持啊!

2021-01-22 ■杨庆祥 1 1 文艺报 content58379.html 1 驶向远洋的潜水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