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那个平原,像一条又平又长的线,没有一点儿起伏曲折。如果说线的上面移动着一些黑点儿,那就是人、牲畜和三五只飞鸟了。
我在平原上生活了很多年,自认为世界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什么出门见山,什么群峦起伏,好像都是不真实的。山的概念只停留在年画中、电视里。在我的认知里,平原富庶,山区偏僻。前者种庄稼产粮食,后者猎走兽、养牛羊,生活在两种世界。我常想,山区的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性格的人呢?
第一次看见大山,是23岁那年的一次外出,我坐了一天一夜的长途客车到达武汉。凌晨4点在武汉长江上的阵阵汽笛声中,我们提着行李下车,睡眼蒙眬着一路寻找某处价格便宜的旅社。放下行李,在窗外一片白光茫茫的夜色中听南来北往的喧闹声和机器轰鸣声,等待天明。我的同伴指着窗外黑黢黢的最深处,告诉我:“那就是大山,爬上去爬下来,需要两个小时呢。”我问他:“山上有野兽吗?比如老虎狮子豹子,老鹰兔子梅花鹿。”他摇摇头说:“那是古时候,现在只剩下树,成群结队的鸟儿,还有像蚂蚁一样多的人。”天亮以后,我都不记得自己看到大山时的那一刹那,有没有那种惊喜。我是一个理性内敛的人,如今看来,定是对现实中的山和图片里的山没有距离感也没有陌生感,所以惊喜不起来。常态容易变成某种习惯,习惯变成了某种依赖,久而久之,人就很容易懒惰了。
这些想法,我终于和山区的一位朋友交流了,可他笑了笑,没说什么。那是一年夏日,我带着老父亲去爬海口的活火山遗址,看群蛇一样把身子缠绕在一处的榕树根,看山上高高低低的树,看着它们的长相和姿态,猜测它们的性别、家族关系、夫妻关系。朋友斜挎着一个蛇皮袋,掂了一把两米长的铁锹,一路走,一路讲,他把山上的每一棵树都当作自己的好朋友。所以,他喜欢刨那些行将枯朽的树根,连根蔸土刨,刨出来带下山去,移栽到自家的花盆里,做成根栽、根包石之类的盆景,养起来,让枯木逢春,重新活一回。我和父亲被他的行为打动了,这世上竟有如此美好之人。
下得山来,时间还早,朋友提议我们到他的根栽园看一看,我们欣然前往。他家的根栽园建在郊区,一道长长的木栅栏一拉十几公里,将50亩山地圈起来,好气派。山地是朋友租的,倾尽家资刨了很多树根,买了很多奇形怪状的树蔸儿,也买了很多花盆,在园子里能种则种,能栽则栽,或盆或桶,或陶或罐,千姿百态,秀中出奇,把我们的眼睛都看花了。他指着一盆名叫“万山红遍”的根栽说,这是他的宝贝,获过盆景博览会的大奖,至少值20万。那是一块A4纸大的树根,10%的身子扎在花土中,死死地抓住一团团砂石,而90%的身子裸露着,皮肤上鼓起一道道青筋,它衣衫褴褛,弱不禁风,一个人瘦瘦地站在蓝天白云下,头顶生出一片墨绿色的乱云。
那天晚餐,我们谈文学、谈故友新知,即兴吟诗作赋,宛然有了汉唐文人的风骨。从此,每次看到山,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位朋友,想起他的根栽园。虽然一个出生平原,一个身处高山,两个情趣相同的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磁场。一天,我接到了他发来的四句格律诗的祝福短信,大意是难得情趣相投,等你过来举杯高歌。拿着手机的我不由得一怔,这,正是我之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