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世纪前的1978年,背井离乡的我到京城师从冯至教授念研究生,三年后毕业留在社科院外文所再工作两年。整整五个年头,除了每周到朝内大街5号的外文所打一两次卡,偌大一个北京城,我跑得最多也最熟悉的只有一个地方:朝内大街166号。
朝内大街166号,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所在地,还有《读书》编辑部也曾经在这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幢蓝灰色的老旧大楼仍然装在我心中,虽说它楼梯楼道既不宽敞也不明亮,房间狭小且带着土气,跟眼下写字楼的器宇轩昂、豪华洋气相比,真是寒碜之极。可在我眼里它却无比神圣,因为那是一座文学殿堂,日复一日在楼中辛勤劳作的绝非凡夫俗子……
1978年10月下旬的一天,还在到社科院外文所接受考研复试之前,我诚惶诚恐地走进朝内大街166号那幢老旧大楼,在二楼一间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房间,见到了那会儿还不知道姓名的绿原同志,如我所愿地从他那里领到了翻译德语短篇小说的任务。这真像久旱逢甘雨:20年前还是个大学生就开始做文学翻译,毕业前后已在《世界文学》发表习作,可是“文革”一开始,翻译搞不成了,我的生命之花随即枯萎……而今有了翻译任务,而且是从国内顶级出版社领到的,谁都可以想象我立即活了过来。
不只活了过来,而且精神抖擞,干劲百倍,不久就完成了绿原交给我的翻译任务。
至于绿原怎么赶鸭子上架,让我充当40多万字大部头《德语国家短篇小说选》的编选者,并且为它写了序,我之前已讲过。需要说的只是,在“文革”刚结束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思想还不那么解放,学界文坛乃至整个社会仍盛行论资排辈,绝不是谁都能像绿原和他的领导孙绳武那样做,敢像他们那样做。所以,尽管译翁而今著译等身,却格外珍爱自己早年来之不易的第一本书,也格外感激孙绳武、绿原两位胸怀宽广、胆识过人的前辈。
还得说一说,我珍视自己这部处女作,还有个外人不知道的原因。德语的Novelle即富有传奇性的中短篇小说,是德语文学特别擅长的一种文学样式,不仅作家众多,作品丰富,而且特色鲜明,多姿多彩,堪称世界文学大花园的奇葩;然而过去却不为我们所重视,缺乏系统的翻译介绍,更没有深入的研究。继《德语国家短篇小说选》之后,还是绿原做没署名的责任编辑,我又编选出版了上下两卷《德语国家中篇小说选》,为德语文学在中国的译介多了一个建树;为此也要感谢绿原和人民文学出版社。
成功重译歌德的杰作《少年维特的烦恼》,让我从此翻译事业顺风顺水,从北到南的出版社都对“《少年维特的烦恼》的译者”敞开了大门。不错,在尊重权威还近乎迷信的那个年代,敢于重译郭老译过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是要有点胆量的;而且,敢于接受你的选题,采用你的译文,也得冒风险,有可能犯错误吗!特别是绿原,他原本就是个“犯了大错误”还没有说清楚的人啊,敢为一个非亲非故的后辈冒政治风险,需要有多大的勇气,有何等高尚的情操,何等宽广的胸怀啊!不只绿原一个人,还有社里的一级级领导,他们要批准这部小研究生的译稿付印出书,谈何容易!
已经在不少场合谈过我翻译出版《维特》的故事,表达过我对绿原和孙绳武等前辈的感恩之情,这里就不再重复、啰嗦。
话说第一次走进朝内大街166号整整40年后的2018年11月20日,我又来到那灰蓝色老旧大楼内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可这次不再诚惶诚恐,倒是有点小得意,因为“衣锦还乡”喽,前一天刚领了翻译界的最高奖——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只可惜再也见不到亦师亦友的绿原、孙绳武了,只在他们的后继者欧阳韬的办公室里坐了坐,聊了聊。时间虽然不长,却感动、感触、感慨良多。
办公室没见大多少,书却增加了许多,来访者想找个坐的地方都难,更多的话不用说,只想讲,人走了茶未凉,不只感情还在,精神还在,堪为出版业楷模、标杆的优秀传统还在。
说到传统,举个小例子。事情很小,当今的出版人多半可能不屑一顾,却可见微知著,不只折射出该社的工作作风和对著译者的态度。
很多年前,在孔夫子旧书网,出现过一件跟绿原和我有关的拍品:一张付给我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印数稿酬的通知单。这样的通知单,上世纪我从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南京译林出版社收到过不少,每次都遵嘱签好字寄回去,社里的财务科才能结账。其他出版社应该也有过同样的规定,只是一些年后不知不觉就没了。真后悔当年没有拍下那张不起眼的单子,放进重庆图书馆的巴蜀译翁文献馆当展品,以保留一点优秀传统的痕迹。
真想不到,也不曾奢望,还有一家出版社仍然在给我发印数稿酬通知,只不过与时俱进,不再邮寄,改用了电邮。发件人责任编辑欧阳韬,尽管他的职务是编辑室主任。对这样忠于传统、诚而有信的合作者,你还有什么好讲。
所以,我铁了心无条件地把《少年维特的烦恼》让人文社出下去,欧阳韬来续约和新签《格林童话全集》《魔山》《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的合同,问我千字稿费要多少,我答:“别说了,谁跟谁呀,你定多少都行!”
还是那句话,北京朝内大街166号是我心中的圣地,楼里耕耘着一代代富有献身精神的圣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