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报刊的诸种文章中,书评大概属于难写的一类。所以,以书评为业的人一直不多。
书评的难写,一是读了厚厚的作品,心得也就一点点,不能赋成长文,入与出不成比例;二是有时候难逃专业限制,不免说一些外行的观点,要把握不熟悉的知识要义,需要补课,文章酝酿的时间就很长了。与书评写作接近的是书话,就显得有些轻松,往往从书谈开去,东游西走,变成一种关于书的随笔,这样的文本,带有旧式文章的色彩,也有评论的功能,所以我们现在谈书评,书话有时也是包括在里面的。
我在年轻的时候编过副刊,其中有一个读书的栏目,每期都有一篇读书笔记。对于读者而言,这类文字,有短、新、快的特点,是别的文章不能代替的。那时候在书评领域有贡献的几个作者都是有一点学问的。孙犁、汪曾祺在20世纪90年代有许多短章问世,他们阅读图书时,与艺术的感觉碰撞在一起,形成独特的表述。这些老作家恢复了一种中断的文体,对于许多年轻人都有影响。像后来涌现出来的止庵,自己研究京派文学,涉猎域外小说,文章总有些锋芒在,趣味也带着古风,有一些鲜亮的感觉。雷颐研究学术史与知识分子,点评文坛人物,出言常带历史的余音,辞章也很讲究。李长声介绍东洋著述,精准而率性,一些心得都纠葛着东亚史的枝枝叶叶,都是不错的文章。他们在读书版面的短文,呼应了前辈学人的写作风气,民国间的笔致依稀可辨。副刊有分量的文章,常常是靠这类作者支撑的。
我们平时看到好的书评,总会产生寻找新书的冲动,自己是被引领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的。新文化出现以来,书评对于新思潮的引进有很大的推动作用,胡适与陈独秀都有名篇问世,像周氏兄弟的评论文章一时耀世,除了日本、英国小品的痕迹外,古代辞章的影子依稀可辨。这种风气波及很广,钱锺书先生年轻时写过许多书评,博学之中,透着锋芒,风格与同代人迥异,一些看法至今也散着热气。他的阅读,涉及古今中外的话题,都可以说是后世的师范。类似的人物很多,我们一时是数不过来的。
好的书评是对于文本隐秘的发现,说出别人没有注意到的隐含。张申府先生在上世纪20年代,介绍了许多域外好书,他自己翻译罗素文章和维特根斯坦的随笔,现在读来都很受益。比如他推崇的罗素,一生写了许多评论的文章,对于经典与流行的书目都曾留意。罗素在《关于〈格列佛游记〉》中,就发现史威夫特对于科学至上主义的警惕,这对于他后来形成的科学是中立的思想有很大的帮助。罗素的读书笔记有怀疑主义的立场,但每每有新的思想的闪光,也能够建立自己的认知模式。这个传统,在许多西方学者和作家那里都有体现,博尔赫斯博览群书,书评与小说都好,是很有代表性的书评家。比如他的《弗兰茨·卡夫卡〈审判〉》一文,就散发出书香之气,不是一般的文本感受,而是对于作者背后精神背景的透视,说出我们看不见的东西。这种文字是精神的导引,我们读它,所得也不亚于浏览原著的感受,或者说,他替我们这些读者想到了无法想到的东西。
书评最为难得的是批评精神,敢于面对问题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西方的学者的随笔不用说了,现代中国学者这样的例子也很多。朱自清生前写过多篇书评,都是尽量客观审视文本,不被作者的情绪牵引。我的印象他是很儒雅的人,为人也很温和,但看了他的书评,发现了他锐利的一面。40年代中期,他写过一篇《论老实话》,评论美国国务卿贝尔纳斯的《老实话》,指出政客的文字里的谎言。那时候国家蒙难,四面哀歌,虽然是讨论域外的书籍,却也看出对于中国时局的态度。借着讨论西方书籍进而批评国民党的虚伪,令人浮想联翩。他还写过《诗与话》,批评诗人陆志韦诗歌理念与创作的悖论,对于审美里的难题做了坦率的表述。文章从容道来,平和里也有生气,看出了作者的纯然之心。这样的评论最为难得,可以作为今人写作的标本视之。
现在一些大的学者,多不太写书评,以为是一种小道。倒是一些报人的文章,对于图书的评鉴很有眼光,文字也不拘于旧式辞章的老气,从当下的语境出出进进,把一些思想激活了。曹聚仁、唐弢都写过不错的书评,我们可以将其文字当作美文来看。刘绪源先生生前编过《文汇读书报》,自己也写了许多可观的文章。他的书评有严明的逻辑,从文字缝间看到历史的脉动,见识不俗,笔带幽情。这种追求也给他的版面带来美意。他编辑的报纸总能看到一些漂亮的文字。这样的文章,已经有了书话的味道。刘先生为文认真,对一些问题的看法是不随波逐流的。有一年,他看到我的一本书,对于胡适的新诗有点微词,便写来一篇与我商榷的文章,说了一些不同的话。对于他的严谨与博识,我是佩服的,要说书评,他的文字都值得现在的青年人看看。
我自己也写过许多的书评,回想起来多不能满意。友人林贤治批评我的表达过于温吞,是中肯的劝告。我自己对于文本过于迁就,缺少求疵的勇气。有时是遇见自己喜欢的作者,不能跳出作品客观冷思,也说过失准的话。这些文字,现在看来就很难说有什么价值了。孙犁晚年写了许多有味道的文章,就很有批评家的情怀,是好处说好,坏处说坏的。那原因是远离功利主义,不与流俗为伍。邵燕祥先生也是这样,他的书评像其杂文一样,是含着是非观念的,容不得庸俗之见,内心有着明快的精神。这样的思想者的书评就很有风骨,他们才是文坛上的可敬佩之人。在我看来,今天的人要写出那样儒雅、深切又有锋芒的文字,其实很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