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书香中国

城砖上的手印

□陈正荣

《大明城垣》故事梗概

考古专家姜一嘉在一段因暴雨坍塌的南京城墙废墟里,发现了一块明代城墙砖,上面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的手印,在砖的另一面还有四句话:袁水汤汤,窑火旺旺。妹手我手,日月共长。

姜一嘉根据城砖铭文,找到了这块砖的故乡,由此揭开了一个尘封600多年的故事——

袁州府宜春县月亮湾汤和七是一位烧窑匠人,烧出的“和七窑”,远近闻名。

洪武二年,朱元璋决定在家乡临濠(凤阳)建中都,直隶、湖广、江西行省的众多匠人被征召到临濠工地。汤和七的儿子汤丙,先后两次被征召到临濠,烧窑筑城,由于不堪忍受沉重的劳作,中途逃跑被抓回。

洪武八年五月,中都即将落成,朱元璋到中都验收行赏,中都匠人制造“厌胜”事件,朱元璋龙颜大怒,杀死众多匠人,停建中都。

洪武十一年,朱元璋决定将应天(南京)作为京师,再次征召天下匠人筑城。窑匠汤丙又来到应天烧窑。

月亮湾送往京城的城砖中出现劣质砖,作为宜春县的押送匠人汤丙受到朝廷杖责,他感到莫大的耻辱,跳入窑中,以自己的死,警示家乡匠人重视质量、荣誉。

汤丙的儿子汤满继承祖父、父亲烧窑手艺,烧得一手好窑。他与当地总甲袁满正的女儿袁明月一见钟情,袁满正知道后,十分生气,利用自己的权势,将汤满送到京城役作。

汤满在京城参加筑城,见证了筑城的忙碌景象。回乡后,得知明月已经嫁人,不久,母亲也去世,他陷入痛苦的深渊。偶然的机会,他在月亮湾后山上发现糯米土,烧出了色如玉石、质地似铁的白玉砖。起初,白玉砖并不被世人所认同,直到袁州府新任提调官隋赟向朱元璋献上白玉砖,朱元璋十分喜欢,召见了汤满,鼓励他继续烧制白玉砖。

汤满从京城回宜春,意外遇见沦落风尘的袁明月。汤满想方设法凑银子替明月赎身,有情人终成眷属。两人在一块城砖坯上,按下各自的手印,并刻下“袁水汤汤,窑火旺旺,妹手我手,日月共长”的爱情证言,隐居在明月山里,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如果没有2007年春天的一个电话,也就不会有这部小说。

那是3月的一天,南京的天气特别好,久雨过后,天空蓝莹莹的,太阳暖暖的,熏得白的、紫的玉兰花一夜之间急不可耐地绽开了笑脸。

我是南京一家报社的记者,负责报道文化新闻。上午完成采访后,在回报社的路上一边慢悠悠地走着,一边欣赏着街头的春色。

手机响了。一看,原来是姜一嘉,南京城墙博物馆的朋友。

“喂,快来吧,有大新闻。”

“又有什么重大发现?”

“暂时保密,你来了就知道,史无前例的重大发现。如果来迟了,就不要怪我先告诉别的记者啦。”姜一嘉说。

姜一嘉,一位痴迷于城墙研究与保护的专家。我们在采访中相识,成为好朋友。每当有什么新发现,他总会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又发现一块铭文砖”“又发现了一个新的烧砖州县”“又发现一个明代古砖窑”……他说话总喜欢带点夸张,什么“重要发现”“从来没有过”“惊世秘密”之类经常从他嘴里蹦出来,我也习惯了。

“哥们儿,又在卖关子啦,又发现了什么?”如此大好春光,我还想在外面优哉游哉、多溜达几步呢。

“电话里不能说,你不来是会后悔的。”听声音,姜一嘉很兴奋。

看来真的有了什么发现。

“你现在在哪里?”我问。

“太平门往琵琶湖方向。”姜一嘉道。

我坐上了出租车。

姜一嘉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省重点中学毕业,学霸的他报考了北京大学考古专业,为此,希望他报考金融专业的父亲对他很有看法,硬是一年多没有理他。姜一嘉说当年报考古系,与他家住在城墙边很有关系。他家住在老门东,开门就可以看见明城墙。放学后,他总是喜欢和小伙伴们一起爬城墙玩,那会儿城墙是敞开的,可以自由地爬上爬下。有一天,他发现城墙砖上刻了很多人名,感到很新奇。“王九”“王富”“李八”“刘小”“铁柱”“刘和尚”“福东海”……他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几千个窑匠的名字。中学的时候,他写了一篇题为《明城墙砖上的人名》的论文,受到了历史老师的夸奖。大学毕业后,他回到南京,到了南京城墙博物馆工作。最近几年,他在古城墙研究方面很有造诣,接连出版了《南京城墙史》《南京城墙砖文解读》《明代南京古窑遗址考》等几部专著。

出租车出了太平门,向右拐,就可以看见明城墙了。敦实、黝黑的城墙,稳稳地耸峙在右手边。砖缝里长出的藤蔓上正开着黄的、白的花,在风中摇曳,昭示着它们极其顽强的生命力。这段城墙,南京人称之为龙脖子,曾是湘军与太平天国军发生激战的所在地。城墙依山而建,忽上忽下,十分险峻,每次经过这里,我总是忍不住打量一番。如果赶上大雨天,还能见到“龙吐水”的独特景观。原来这是城墙里的雨水来不及排出所致。尽管如此,城墙依然坚固无比。

汽车上了坡后,经过一个大拐弯,再下陡坡,很快就到了琵琶湖边。

下车后,我远远地看见琵琶湖边靠近城墙的地上,有不少人正在忙碌着。走近一看,临湖一段城墙坍塌了一段,一些工人正在现场清理。

我和姜一嘉打招呼。他正弯着腰给每块砖做着记号。

“什么时候塌的?”我问。

“已经有十多天了。考古的重大发现往往来自这样的偶然。”姜一嘉兴奋地说。

“又发现什么新的铭文?”

“哥们儿,这次可真是一个大发现。”姜一嘉神秘兮兮地说。

“秘密就来自那里。”姜一嘉用手指了指塌陷的豁口说,“跟我来。”

姜一嘉把我领进旁边临时搭起来的帆布棚里,现在这里成了他们的考古工作室。

“我给你看一件稀世珍宝。”姜一嘉不无夸张地说。

临时搭起的棚子里,堆放着很多清理出来的城墙砖。中间的木板桌上,摆放着十几块城墙砖。

姜一嘉指着桌子中央的一块城砖说:“秘密就在这城砖上。”

我俯下身子,端详着面前的这块城砖。它和一般城砖的灰黑色不同,表面是白色的,看起来像是一块汉白玉石头。

“白玉砖,我见过,南京明城墙上发现了不少这种砖。”我说。

白玉砖也叫白瓷砖,是一种用高岭土烧制的瓷性砖,颜色发白或微黄,质地细密、坚硬,砖面平滑如镜,产于江西。我曾经写过报道。

“今天的这块白玉砖,可不是一般的白玉砖。”姜一嘉戴上白色手套,指着砖的一面说。

我顺着他指的位置,俯下身子,仔细打量砖面。

手印?真人手般大小的手印非常清晰,一个大一点,一个小一点,大的印在砖的上部,五个手指朝着下方,而下面的手印五个手指朝着上方。手指都是分开的,手印上还可以清晰地看到纹路。看得出来,这是在制坯时按上去的。

“手印砖?”我脱口而出。

手印砖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早些年在南京六朝的古墓中就曾发现过。陕西还曾出土过唐朝手印砖,引发过考古学家的争论,有的说这是窑匠对自己烧制的砖负责的一种标记,有的说是窑匠在做砖坯时闲来无事,一时兴起,按个手印玩玩的。

“手印一男一女。”姜一嘉说。

“怎么知道是男是女?”

“男女手印的外形、大小、长短都有差别。你看,男性的手指较为粗壮,手掌长而且宽,指头长而且圆,关节突出,按印较深。女性的手指纤细,指头细长,关节平直,印痕明显浅一点。”姜一嘉是考古专业的高才生。

“关键是下面,再看这边。”他将砖翻了个个儿。

我再次俯下身子,看到四行字,从右到左为:

袁水汤汤/窑火旺旺/妹手我手/日月共长

字为阴刻,是竖着写的,每句一行,每个字长宽大概在一公分,像是用刀锋直接写在砖面上,笔画都是直线条,虽然有点拙,但颇娟秀。

我连续读了几遍。

“这是一首爱情诗。”我脱口而出。

联想到砖上手印,我立马想到这是一对恋人在这块砖上做的表白。

“这块砖是哪里烧造的?”我知道明城墙上的绝大多数城砖上都有烧造者的姓名。

姜一嘉将砖竖立起来,侧面阳刻的字很清晰——

袁州府提调官隋赟司吏任俊宜春县提调官主簿高亨司吏陈廷玉总甲袁荣德甲首邱宏义小甲易如山窑匠汤满造砖人夫明月

又是袁州府的!明城墙砖来自37个府162个州县,其中江西袁州府烧制的白玉砖质量最好。

“这个手印难道是窑匠汤满和造砖人夫明月的?”我说,“明月是女的?汤满、明月是一对夫妻?或者是一对恋人?他们在这块砖上表白恩爱之情。”

“再看另一块。”考古学家指着旁边的另一块砖说。

这块砖也是白色的,和刚才那块砖几乎一模一样。这块砖上没有手印,我念着侧面的文字:

袁州府提调官隋赟司吏任俊宜春县提调官主簿高亨司吏陈廷玉总甲袁荣德甲首邱宏义小甲易如山窑匠圆明月造砖人夫汤满

前面的各级负责人都是一样,汤满变成了造砖人夫,窑匠变成了圆明月,难道还有圆姓?我可从没有听说过。以前发现过“寿南山”“福东海”的名字,我怀疑是随便写上的替代名。圆明月与明月难道是一个人?人夫,就是帮助窑匠做杂活的人。

“再看看这一面。”姜一嘉让我看砖的另一面。

“啊,这是猫的脚印?”我十分惊喜,我家里养了一只猫,很熟悉猫的脚印。

“而且是两只脚印,太可爱了!600多年前的猫脚印。”我脱口而出。

“他们当年在做坯时,一只猫跑来,在湿坯上走动,留下了两只脚印。”姜一嘉说。

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一只猫在窑场砖坯上跳来跳去的情景……

“窑匠与人夫身份互换,这在城墙砖上见过吗?”我问。

“见过,我们已经发现过好几块砖是这种情况。”姜一嘉说。

“这是一对夫妻,丈夫是汤满,妻子是圆明月,他们很相爱,在烧造城砖时,一个说,烧砖的任务也快完成了,我们在砖上留下一个印记吧,写什么呢?写一句我们相爱的话,这块砖可以砌入城墙,一百年,一千年……”我发挥小说家的想象力,这样描绘着。

“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这可不是我说的,你写新闻稿可不能乱写。”姜一嘉笑道。

“城墙砖上发现过女窑匠的名字吗?”我问。

“发现过,但是极少。”姜一嘉说。

“以往在城墙砖上发现过其他文字吗?”我问。

“当然,比如‘万万年’‘平安’‘天下王’‘太平二号’‘用心’等字样,另外,还发现过一首打油诗,诗是这样写的:‘似从工作到如今,日日挑柴吃苦辛。一日称来要五百,两朝定是共千斤。山高路远难行步,水深堤滑阻工程。传与诸公除减少,莫叫思苦众军人。’”姜一嘉背得滚瓜烂熟。

“这是一位军人写的,他在发牢骚。”

“是的,每天挑500斤柴,也许要走很远,即便是天雨路滑也要干活。”

“这些刻了字的砖,是怎么通过验收的?”我很好奇。

“毕竟是造一座城,需要上亿块城砖,难保有些砖就这么混进来了,况且这类砖质量很好。”

“这两块砖在什么位置被发现的?”我问。

“就在这段城墙里发现的。”

“那这段城墙后世维修过吗?”

“这个我们还要做进一步考证。这两块砖很可能很早就被砌入城墙里,所以,虽然过去了600多年,没有被三合土粘着,也没有风化,才能保留清晰的手印和文字。”

我们走出了棚子,抬头望去,巍巍紫金山横亘于后,山色有无中。明城墙绵延于前,将喧闹的都市与幽静的东郊隔开。这座存在了600多年的城墙似乎藏有很多的秘密。当年的汤满与圆明月为什么要在砖上留下手印?又为什么要写下这四句话?圆明月,一个农村的女窑匠,起的名字如此富有诗意啊,我立马联想到“高高秋月照长城”“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写明月的诗词真是多啊!

“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做?”我问。

“按图索骥。”姜一嘉说。

“去袁州府考察?”

“嗯。”

袁州,就是现在的宜春。

“现在还能找到什么呢?已经过去600多年了。”

“根据砖上铭文,去寻找宜春明代的古窑,以及匠人们的蛛丝马迹,或许会有什么发现。”

“何时去江西,一定要通知我哦。”我说。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我随着姜一嘉的考古小组一行五人踏上了去江西宜春考察的路。

宜春这座城市,我以前没有去过。去之前我在网上做了功课。我很喜欢“宜春”这个名字。原来,“宜春”的名字汉代就有了。汉高祖六年(公元前201年),开国功臣灌婴奉命来此筑城,因“城侧有泉,莹媚如春,饮之宜人”,故名宜春。先是县治所在地,后来又为郡、州、府所在地。唐代大文豪韩愈曾在袁州府做过刺史,写下了“莫以宜春远,江山多胜游”的诗句。在江西,宜春是建城最悠久的城市之一,它与九江、南昌两座城市一样都拥有2000多年的建城史。

(摘自《大明城垣》,陈正荣著,作家出版社2021年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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