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辨清凯瑞·穆里根的表演究竟好不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不光是她,和她一起在2010年前后同时火起来的演员,米娅·华希科沃斯卡、杰西·艾森伯格、安德鲁·加菲尔德、艾玛·斯通、詹妮弗·劳伦斯,这些第一波红遍全球的“80后”“90后”明星,在演遍了这10年里所有顶配电影后,都仍然难以界定,他们是否能代表这代人的最高表演实力。
这当中只有詹妮弗·劳伦斯和艾玛·斯通先后荣获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而被正式列入演技派明星的行列。但在她们的获奖影片之外,观众们会经常说她们的表演很出色吗?
凯瑞·穆里根饰演的小镇女孩凯西,每周末去当地夜店或酒吧装醉,让男人们以为她容易得手,被带回家后再“幡然酒醒”,当面警告、教育男人你这么做是不对的,在男人的目瞪口呆下离去。这很像变态杀手电影里的流程,只不过情节发生的目的并不是给观众看受害者被开膛破肚,而是让凯瑞·穆里根在片中妥善地转型为反社会型人物。
电影在前面大部分篇幅里都充满疑团,你不知道穆里根演的这个人是谁,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甚至不太清楚故事到底想讲什么,但仍能感到距离弄清这些问题只有一步之遥而已。
《前程似锦的女孩》故意设置理解障碍,只为一个目的,让观众对穆里根扮演的这个角色产生最大兴趣。一下讲得太清楚,观众就不会想要主动在她身上求解,电影是先用这个方式让人们的注意力完全锁定在她身上,其后的情节再渐渐地去神秘化,让人越看越清楚,从而越来越产生认同感。所有意欲角逐奥斯卡影后,而对其他奖项全无企图的颁奖季影片,几乎都是这种拍法。全片一草一木都是为了烘托女主角一个人,你在片中看完了她的整个遭遇,就相当于看完了这部电影。
前几届就有先例,比如娜塔丽·波特曼的《第一夫人》和芮妮·齐薇格得奖的《朱迪》。这两部片是正规的人物传记片,电影围绕着主角讲无可厚非,《前程似锦的女孩》并不在传记类型里面,而是风格杂糅的现代惊悚戏,按说情节应在人物之前,可这并不妨碍它行使欲将女主角抬上影后宝座的职责。
该片人物数量相对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简单,包括女主角的父母和她工作的咖啡店的老板,全都是一句话可以说完的角色,出场节奏也相对混乱,原因是电影根本没在认真地讲这些配角。女主角是在这些功能性的人物之间往来穿梭,她的遭遇主要源自她在全景社会中的受迫,可最终这还是一部独角戏。
凯瑞·穆里根出道时符合一切好莱坞“甜姐”的标准,在这个伤痕、叛逆的电影里,仍然尽着文艺本分。片中她在呈现最黑暗面的时候,形象还是一个洋娃娃式的,你把这些妆扮置换到一部光明的爱情电影里,很可能也生效,她给人物带来的外在感觉,与这个人物所在影片的种类、故事里所处的境遇,并不是那么完全有关系。
出现在这部片里的时候,她过去扮演的角色的影子也一直在让观众分神。凯西这个叛逆的女孩人设,不是在反叛她在片中所处的环境,而是在反叛凯瑞·穆里根过去扮演的那一系列贤淑内敛的乖乖女,她从前的角色常是被伤害的对象,这部换成她主动伤害别人,最终要的是反差,《前程似锦的女孩》从始至终都是与她过去的银幕形象互文的。
这种之前有过先例,比如查理兹·塞隆的《女魔头》,就是铁定要让从前的玉女美人形象成为过去式,饰演一个更具侵略性的角色,是为了告别“美丽的摆设”这一演员生涯瓶颈。
与之相反却同类的,是去年影后热门影片《婚姻故事》里的斯嘉丽·约翰逊,她全片都在尽力挣脱黑寡妇这一漫画式、脸谱化形象,用角色最琐碎切真的生活内容,日常淡妆,去演别的什么人。这个人是谁不重要,只要不是黑寡妇,就多半成功了。或者说,《婚姻故事》是黑寡妇用136分钟来证明自己没有超能力,同样是和从前获得巨大成功的固有形象互文,它并没有漫威自己主动用家庭剧自反的《旺达幻视》进行得彻底。
这一类电影从家庭戏的琐碎中爆发人物正面冲突,场面往往是两个关系亲密却又立场对立的两个人脸对脸互相吼,表演时发全力释放,演发怒后哭泣、自责,给从来不在电影里说脏话的明星演员说脏话的机会。总之都是用外部表现来突破自我定型。
每年奥斯卡参选影片都有这一类型,偶尔能斩获最佳男女配角,也有机会夺女主角奖。甚至还衍生出几位专拍这类影片的导演,大卫·O·拉塞尔、亚当·麦凯,他们在产业里慢慢变成生产表演奖的专属管道。
《前程似锦的女孩》里的凯瑞·穆里根又何尝不是“女魔头”呢?因为人物设定的关系,她在表演奖的争夺上难说可以一步到位,她在《前程似锦的女孩》里的表演成果,相比同届可能出现的竞争对手,比如《无依之地》的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并无明显优势,这很难让她以无可置疑的优势脱颖而出。一旦没有绝对领先的地方,就会被其他同样在冲这个奖项的影片淹没。回顾历年奥斯卡影后,获得者饰演的人物多以受社会制约的形象出现。古装戏或年代戏并不怎么吃香,近十几年只有三部夺得过影后奖项,《撒切尔夫人》《宠儿》《朱迪》,这三个主角是时代俊杰,但电影也都把焦点放在她们私底下受挫折的一面。更常见的得奖影片是,女主角一定要职业明确,比如《黑天鹅》的芭蕾舞者,《百万美元宝贝》的拳击手,《弱点》的橄榄球教练。
但不管她们身份有什么区别,这些终极目的是角逐奥斯卡影后的影片,都可大致归类为表现心灵创伤的电影。电影先讲主人公遭遇的痛,再用爱来关怀她们,最终用电影艺术的“一种视角”,来反证“学院奖永远是充满人文关怀的”。无法确定说这是片商和学院的一种“默契合作”:你给我最高荣誉,我还你一个展现姿态的机会。可是学院一直在用最高荣誉“培育”这种类型的影片。
尤其最近几年,“80后”“90后”一代获奖者,更多是代表新一代女性的风范,小金人是为了正名她们已经达到的代际公共成就,类似于我们的“青年先进模范”,关键词是“青年”,而不是业务内的“演技最顶级”。因此你能说凯瑞·穆里根已经像艾玛·斯通、詹妮弗·劳伦斯那样,代表了当今新一代演员的全新面貌吗?她并无这个优势。
此外,在奖项的角逐上,她的竞争者也并非全是同代人,而是各有千秋。她后面还紧跟着西尔莎·罗南,旁边还有查理兹·塞隆、梅丽尔·斯特里普等人,与她戏路、形象接近的也有米歇尔·威廉姆斯,虽然这几位演员不见得全与她同届,但明显是她长期的对手。
这些演员每年的新作就会占据五个提名名额里的四个,再留出一个给少数族裔或海外演员,体现评委会一视同仁、海纳百川。
这个“非我族类”名额的演员通常很难有机会真的问鼎,奥斯卡在接纳她们的同时,又给出一个冷酷事实:她们被提名进来已经是她们能得到的最高成就。她们“出身”不如另外几位,却得到了巨大的褒奖和照顾,以身份开始,最后以身份终结,能看出这种关怀十分虚伪甚至傲慢:能让你进来坐在第一排,就已经是你人生的巅峰,过来看看,也让大家看看你,然后回去吧!这种均摊,势必会让入围标准以年龄、国别、族裔这些身份标签盖过她们的表演本身。最终获奖的人,不是你的演技特别好,而是你代表你这个种族、年龄的人能演得这么好,值得这个嘉奖。
因此对凯瑞·穆里根来说,最危险的可能是,她本届参选,仍是以“英国演员”这个好莱坞外来者身份进来的,就算她一直演的都是好莱坞电影。
来自英国的年轻女星,在30岁后通过奥斯卡奖顺利转型为演技派,之前有过先例,比如凯特·温斯莱特。但明显的,凯瑞·穆里根更像是在走凯拉·奈特利、艾玛·沃特森这样的主流英伦女星路线,她们的英国特征并未像温斯莱特去除得这样明显。
《前程似锦的女孩》也在去除穆里根的英国特征,结果是让她的角色看起来不像是任何哪里的人,直接影响了人物最直面的说服力。说不清楚一个人,一些事,最后只能诉诸神秘,这部电影看似创意鲜明,实际上一直在蛮横地用风格和情节转折来弥补人物塑造失陷。
除了上述因素,《前程似锦的女孩》在类型上的创新尝试看起来也未奏效。影片表现年轻一代人在家庭伤痕面前的虚无感,是带有过去小制作“呢喃核”风采的。“呢喃核”是一类状态写真,非常爱用跳剪来表现主角在很大一段生活时间里的精神状态,他们面对一切事都是同一个表情、同一个劲儿,由此出现非常耽溺的文艺腔调。
但美国的主流青春片从来不会浓妆艳抹、柔若无骨,在它“靓”和“丧”并存的外观下,永远会带有一种青年人的倔强,主角在成熟社会中的处处不合作,来自于人物性格里的独立性,这种“我不求人,但我依靠你”的感觉,是现代青春片内部的“钢架”,非常坚硬。
女权主义、反性侵运动是当前显学,《前程似锦的女孩》给主人公灌入这种人格,让她在片中施行“主义抵抗”,相当顺理成章,可它仍不是体现女主角演技的最佳载体。这主要因为其雷同性,让它并不具有所标榜的独立电影的特征。后人看到我们现在这十几年的电影,兴许会奇怪:你们当时的电影为什么都在不约而同地忙这些?
当前的好莱坞把大量的、现成的社会矛盾投射到几乎所有影片里,看起来为弱势代言,但往往它们在故事里所展示的矛盾,与电影的精神价值是脱钩的,只是社会共识的镜像。它最大的优点是形象清晰,却并不是解读深入,甚至也没在解读。
将会在这届奥斯卡和《前程似锦的女孩》同场竞技的《芝加哥七君子审判》,同样是这种表面化的电影。片中每个人看似在激烈对撞价值,但在高频度对话下仍能看出内在表达的空空荡荡,每位演员都想借人物的些许夸张化设计,尽情当一次“戏精”,可是所有演员同时都在干这件事的时候,就会出现影片内各部分的极度雷同。
人与人之间刻画雷同,片与片之间诉求相似。过度追求让主角与片中社会风向碰撞,在平庸的世界里当一个格格不入的人,这何尝不是生活化的超级英雄电影呢。主角在一开始就与众人不同,全片时间都用来证明她的不同是对的,对于《前程似锦的女孩》来说,不能因为它过于黑色的结局,就认为它是颁奖季内另外不同的电影。
《前程似锦的女孩》在临近结尾处,直接还原用膝盖活活跪死一个人的全过程,不知弗洛伊德案受害者家属要是看了会有什么感受。女主角死去后,电影似乎才终于明确了其在片中的作用,就是故事虽然完全围绕着她开展,但她仍然是一个符号化的客体,死去后她是一具神秘的尸体,活着时她也仅是一个神秘的活人,这两者很可能并没什么区别。
在影片的大多数时间里,凯瑞·穆里根饰演的凯西都以目光直接、说谎话不眨眼的冷酷复仇者形象出现。电影在表现她的外表和内心时,出现了明显的顾此失彼,把所有能帮助观众走进女主角内心的戏,全都挤在了穆里根流泪的那几场戏里面。
作用也很可能是为了让她有演技高光时刻,并调节全片节奏,而非真的让主角打开了内心。观众最后也未全面了解她,只能在最终对她抱以同情。要注意,同情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等于了解,而且往往是,越不了解就越能顺利施以同情,这是当今女性电影或少数族裔电影最有局限性的地方。观众在银幕前无条件地拥抱片中的弱者,可能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电影艺术这时会发挥它最大的“影像权力”——跳过推论、辩证环节,直接在观众的情感认知上发挥作用。
看到《前程似锦的女孩》这个结局时,要想一想,它过瘾是过瘾,但它真的可能发生吗?好莱坞电影现在的创意是紧跟时事,不与权力合作而是挑战权力,这个行动和立场足够新颖,在作品内却缺乏真正的突破。
影片发出的女性呼声是社会需要的,但我们更需要情节有推敲的过程。电影能让人直观看到结论,可是最终能打动观众的,还是它的过程脉络。学院和代表他们的小金人一样,只有身姿,没有面孔。为得小金人而拍的电影,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