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武自然是内蒙古大草原杀出的一位“黑马”诗人,以其颇具辨识度的写作姿态进入诗坛,即引起关注。武自然出生于内蒙古赤峰市,身为地道的汉族,如何成为一位激情四射、音色纯正的草原“歌手”?这样一种诗歌发生学的奇妙过程是怎样完成的?答案并不复杂,只因武自然深爱这片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大草原,蒙古族历史与草原文化的前世今生,已经植入他的灵魂深处。武自然视自己为草原之子,在熟悉他的朋友眼里,他更是一位与之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草原赤子,其生命气象早已与草原大美荣辱与共。同时,他又完全没有“土著”化,而是以“他者”的视野跳出民族的身份,从各个维度和层面感知草原,透视草原,体味草原,思考草原,以此构建自己诗歌写作的精神坐标和诗学核心。多年来,武自然养精蓄锐,笃定如一,坚持以诗歌为载体,殚精竭虑,厚积薄发,为读者送去草原文化的生命气息,最终完成了一种具有超越性的诗歌美学书写。
武自然诗歌展现出的种种与草原意象相关的风物景色,在当下美术、摄影、歌曲、舞蹈等音画制品、舞台表演和影视作品中,其实并非鲜见,却能给予读者一种陌生化的惊艳效果,这不是偶然的。在世界史的长卷中,蒙古族作为曾经的游牧民族,有其辉煌的历史、独特的民族风情、灿烂的草原文化,这些已经化为武自然的文学写作资源,并纳入其诗歌宝典。可以从中发现,他诗歌中的内蒙古大草原,不仅是地理学概念,还是底蕴深厚的人文生态,具有特别的地域文化学、人类学和美学的属性。
其一,武自然诗歌的精神归属,与生命力蓬勃旺盛的草原文化血脉相通。与一般热爱大草原的那些漫游者不同,武自然对草原文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认同感和亲近感。那片土地见证了他生命成长历程中的点点滴滴,也极大拓展了他的灵魂疆域和精神境界。这部诗集的主题表达,与其说是诗人对蒙古族历史烟云、风土人情的惊鸿一瞥,如数家珍,不如一言以蔽之:这些诗源于武自然一种刻骨铭心的感同身受,和血浓于水的深情大爱,于是,他把个体的小我、自我,完全融入了深沉的草原诗意和深邃的草原哲学。于是,我们读这部诗集,不可能平心静气,仅仅以欣赏、吟弄甚至把玩的心态,逐渐地,你会不由自主地被激发、被调动、被点燃,进而产生一种想喊、想唱、想醉的审美冲动。
由于互联网的无所不在、自媒体的遍地开花,写诗似乎成了一件没有难度、也无需门槛的稀松平常事,一些诗歌或沦落为哗众取宠、卖丑搞怪的行为艺术,或降格为以敲“回车键”为乐的游戏项目。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提出“境界”一说,认为诗词有境界之别,境界又有高低之分。这意味着,诗言志,志有大小,格局、境界也有大小。阿城在《大风起云飞扬》中谈到,海顿去英国为贵族作曲,趣味幽婉,皆大欢喜;与他同时代的贝多芬则永远为志而作曲,第九交响乐是志的顶峰,让人听之热血沸腾,这样的志改变了人间世俗的生命状态,有人把此状态的改变说成是升华,不管如何形容,总之境界是不一样了。武自然的《啊哈嗬咿》突显了这种状态,他写诗从不会故作深奥、故弄玄虚,而是追求一种直抵内心、直击灵魂的诗学表达力量。
现代化过程中的中国,正处于从乡土中国向都市中国的转型期。当土地乡愁引发的文化怀旧开始蔓延,这种原乡情结便是许多“新乡土诗人”写作的动因或诱因,他们的笔下多是岁月挽歌,武自然不属于挽歌诗人,而是一位有着明确诗学理想的“歌者”。他对草原文化的回眸与凝视,虽然也散发着岁月的乡愁味道,但更多的是敬畏、是谦卑、是礼赞,这一切不会因社会潮流的起伏而衰朽、而凋零,就如同他笔下的蒙古马,“生于高原就接近了蓝天/鬃在劲风中飘逸/头向蓝天昂起/还有驰骋中/腾起的马蹄//生于高原就与高原生死相许/一生挺着脊梁向着远方/死后还要变成马头琴/向四野向四海的人们/倾诉着流泪的记忆”(《蒙古马》),他用蒙古马塑造出一种自生的真正的英雄气质,也诠释着什么叫忠诚、无私、奉献,什么叫生命的完美。他从沙漠里顽强生存着的怪柳身上想到,“这是/一个个士兵/在科尔沁沙地/与黄沙搏击/浑身都是/深深浅浅的/弹洞”(《沙漠怪柳》);他仰望天上的云朵,看到了命运的奥秘所在,“不管怎么灿烂/也都是瞬间//不管如何恐怖/也都会消散”(《云朵》);他以牧人的身份感恩“勒勒车”的养育之情,“如向日葵/把一生的微笑/交给太阳/牧人/把一生的家园/交给了你”(《勒勒车》)。俄罗斯诗人勃洛克曾如此追问,“什么样的人是诗人?是那些写诗的人吗?不,当然不是。他之所以被称作诗人,并不是因为他写诗”。只有用生命状态激活了写诗的美学冲动,并通过真切的表达而感动了更多热爱生命的人,才无愧于诗人的称誉。
其二,武自然的诗学元素,与中国古代汉语民歌和蒙古族民歌的美学渊源一脉相承。表面看来,武自然诗歌的抒情方式比较直接,貌似传统,甚至是逆势而动,正如吉狄马加在诗集序中所说的,武自然这种写法是需要勇气的,显而易见,没有扎实的写作内功很难奏效。其实,他的写作单刀直入,短兵相接,显示出的正是一种捕捉、提纯、概括、浓缩、升华的写诗能力。
“啊哈嗬咿”可称神来之笔,会使人联想到那首南北朝民歌《敕勒歌》,作为诗集题目也有点睛之妙。“从远古涌来/就生生不息/唱过四季/唱下泪滴/唱碎风雨/唱得鲜花遍地/啊哈嗬咿//飘过天际/飘向心底/飘入梦境/飘得心旷神怡/啊哈嗬咿”。单独看,“啊哈嗬咿”只是四个互不相干的普通汉字,四个字义再简单不过的语气助词,组合起来却石破天惊,引爆全诗,产生惊世骇俗的情绪震荡,成为蓝天白云、大漠草原,成为诗与歌、音与画,成为苍茫历史、岁月长河,无论内涵还是形式,无论音节还是视觉,都构成了浑然一体、天衣无缝的诗学美感。这首诗视野开阔、通古贯今、意绪苍凉,诗的结尾,“啊哈嗬咿”的词语垂直呈现,视觉上也造成了一种冲击力。其韵律递进有序,可以被用来歌唱,而我更喜欢在心里默读,在默读中体会岁月沧桑、生命大爱。
武自然的许多诗是押韵的,朗朗上口,韵律优美,能够被唱出来。一些段落里的语句重复,是蒙古族民歌常用的情感抒发方式,被武自然了无痕迹地融化于作品之中。这部诗集中的《啊哈嗬咿》《陶爱格》《亮丽北疆》等作品,都被谱曲演唱过。其中的《陶爱格》更有民谣味道,“天上云儿朵朵/地上风儿掠过/羔羔饿着叫妈妈/额吉唱着/陶爱格陶爱格//天上繁星闪烁/地上点点灯火/羔羔急着叫妈妈/额吉唱着/陶爱格陶爱格……羔羔跪下来嘬着爱/爱是温馨记忆酿出的歌/感恩是泪水绽放的花朵/陶爱格陶爱格/陶爱格陶爱格”。这首爱意满满的诗,是武自然被羊羔、驼羔流泪跪乳的故事感动而写的,一唱三叹,令人动容,很快便由蒙古族作曲家斯琴朝克图谱曲,梅林组合演唱,从而传播开来。这时候,我们会意识到一个曾被忽略太久的事实,歌唱性在诗歌中的艺术功能最原始、最本真,也最容易引起共鸣效应。诗歌的说唱性或者说歌咏性,由于美学评价系统有异,一直存有争议。2016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鲍勃·迪伦,继而受到质疑。诗与歌,如果都拥有文学的灵魂,为什么不可以奖励?奖励鲍勃·迪伦就是奖励人的灵魂、文学的灵魂,能够引起更多的灵魂共鸣,难道不是文学的应有之义吗?面对武自然的诗歌,我们可以说,他写出的是草原文化的精神和气象,唱出的是人的生命大爱,这也正是文学的灵魂所在。
其三,武自然把“抒情”的诗歌功能发挥到了近乎极致,应该说这是对中国传统诗歌美学的有力传承。“抒情性”是源远流长的中国诗学传统,从诗歌发生学的角度看,《毛诗序》所说的,“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一语中的。远的不说,“抒情性”在中国现代诗人中早已形成共识,郭沫若认为:“诗是情绪的直写。”闻一多的观点是:“诗家底主人是情绪,智慧是一位不速之客,无须拒绝,也不必强留。”徐志摩主张:“诗无非是由内感发出,使人沉醉,自己也沉醉。”梁实秋直言:“我总觉得没有情感的不是诗。”这些看法也暗合一些欧美诗人的观点,比较有代表性的是美国诗人沃伦的说法:“一首诗如果不能把你从头到脚完全打动,就不是好诗”。显然,人类文学的几个永恒母题,剥离情感内核,也就失去了存在意义。新世纪以来,现代诗歌语境悄然一统天下,“抒情性”在诗歌写作中已经乏人喝彩,一些诗歌“新生代”极端化地排斥“抒情性”,在戏谑崇高、削平思想、以丑为美的单行道上一路狂奔,“放逐抒情”几乎成为写诗的必清障碍。武自然不为所动,坚持视“抒情”“言志”为诗人的天职,在价值观整体下沉的诗歌写作中,对一种高贵的诗学信仰不离不弃,值得尊敬。
在《长调》一诗中,读者听到了一种如天籁般的抒情之音,在天地万物之间激荡不息,回音缭绕:“酿了很短很短的歌词/心儿那么一开/便被唱得很长很长//如绿草的地毯铺到天边/像花儿遍地开放//被岁月雕刻得如石头一样的男人/唱起它瞬间便被握住了/深沉的情感婉转的衷肠/被白云擦拭得如蓝天一样干净的女人//唱起它就让人牵挂/泪湿襟前珍珠般明亮//所有的日子/都被它拉着跨过了门槛/抑或喜悦抑或悲伤/它比勒勒车的辙印还长/它解读着辽阔/它在天地之间/在心灵之间繁茂地生长”。这时候,我们不是在读诗,而是沉浸在谛听与默思之中,思绪随岁月风云,在白云蓝天之间、无边草原之上遨游。
还有,“妈妈,一经失去你/记忆接住的/都是温暖的泪滴//时间清晰/地点清晰/唯有想你/没有时间的痕迹/没有地点的痕迹……痛苦时想你/欢乐时想你/梦里想的也是你/妈妈,我在四面八方想你/想你呀妈妈,我在一年四季”。这首《妈妈,我在四面八方想你》,诗人用“四面八方”“一年四季”表达肝肠寸断的思母之情,句句揪心,使人潸然。这样的抒情短制可与长歌当哭相比,是人性最纯洁、最柔软、最真实的至爱表达。
一部底蕴复杂的作品,往往其形式也是内容,内容也是形式,两者交融,互为因果。比如《啊哈嗬咿》一诗,形式与内容是天然的整体存在,我们无法在诗中剥离出哪些是内容,哪些是形式。极具探索意味的《辽阔草原》,全诗寥寥几行,没有任何词语,甚至没有文字,只有孤零零的六个标点符号:“!/——/?/……/《》/!!!”,六个标点符号可以理解为大草原千差万别的不同形态、隐喻和意象,标点符号是抽象的,却有道不尽的留白,读者可以见仁见智,对于诗人,非如此,不足以表达感受辽阔草原的五味杂陈。
武自然诗歌多篇幅短小,没有驳杂的外观和繁复的修辞,明白如话,却哲意深长。比如,“睁开眼睛/远方明亮//闭上眼睛/一片星光”(《眼界》),“明知/会凋谢/却/快乐地/盛开着”(《花儿》),灵性闪烁,诗意葱茏,含英咀华,余香袅袅,使人想起泰戈尔的某些深邃小诗。“乌云是天空的疤痕/闪电是手术刀/切得彻底而认真”,是对一种天气变化的描摹,逼真而奇幻。“男人的力/把风搅乱/把云搅乱/搅乱的还有/女人的心”(《搏克》),动感十足,意趣盎然,属于蒙古族彪悍硬汉的大写意。“一个英俊少年/手握套马杆/在雕花的马鞍上/舞动着灵感/他用力将绳儿一抛/直向蓝天/套住白云一片”(《套马杆套住白云一片》),则轻盈灵动,画面美感扑面而来。还有,“大地的嘴唇/已经干渴出皱纹”(《雨季来临》),“一个成语活了好多年/字义被都市碾压成碎片”(《车水马龙》,这类暗含刀锋的修辞在诗集中比较少见,印证了武自然诗学借鉴的多样性。
此外,诗集中的多数作品都精心配有注释,堪称微型美文,里面容纳了历史、方志、传说、风景、器物、民俗、掌故、植物等内容,知识广博,品类杂多,有蒙古族历史知识和民俗生态的小百科之妙。这些注释是对过往草原文化记忆的唤醒和强调,与诗歌互为辉映,相得益彰,蒙古族的历史基因和草原文化对武自然生命人格和诗学气质的深刻影响,可见之一斑。
总体说来,武自然的诗歌,以简约的方式表达丰腴的思想,以朴素的样态展示深邃的哲意,以单纯的诗句传递复杂的美感,这与他的诗学视野的深阔远大、写作趣向的高迈大气是分不开的。这样的诗学追求和境界就像他的名字:武自然——不是文绉绉书卷气的自然,不是小家子气的自然,更不是顾影自怜的自然,武自然拥有的自然是动态的、激荡的、昂扬的、跳脱的,传统与创新互通,粗粝与柔软兼具,浩渺与精微皆存。在这个过程中,武自然以独特的语境,为诗歌写作提供了一种新的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