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学观澜

鼹书:艺术,一件与书共存的事

杜佳

艺术家书《荒唐小说》内页

《鼹鼠的故事》是一部不少“80后”童年都爱的捷克动画片,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只善良又充满好奇心的鼹鼠。

曾经,“鼹书”是一间有漫画的旧书店。在北京东北角,守着一个安静的老小区,与这里的居民为邻。从2014年到2016年,鼹书在这里蹲了三年。书店的logo是一只端正坐好、捧起书本阅读的鼹鼠。书店的两位主理人Pigao和意达都喜爱《鼹鼠的故事》。后来,鼹书搬到了乡下,来到北京郊区的一个普通村子里,逐渐转向出品手作漫画和艺术家书。然而这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有的想法,仿佛被赋予生命般的,书店的后续发展完全超出了预期。

2016年,因为昂贵的房租,鼹书由城里搬到了城外,“减负”让鼹书得以在更平和的心态下慢慢做事。虽然线下书销售比不上过去在城里开店的光景,但微店等线上销售渠道一定程度上补足了这部分缺口。同时,安静的乡村让她们有空间去做更感兴趣的事。一直以来,她们最常鼓励自己的一句话是“只要继续下去,就有更多可能”。

由大展“撞进”视野的艺术家书

2012年9月,艺术家徐冰及美国布克林艺术家联盟负责人马歇尔·韦伯共同策划的“钻石之叶——全球艺术家手制书”展在中央美院美术馆举行,这是国内首次举办大规模的国际艺术家手制书展览。彼时,Pigao刚刚离开家乡杭州来到北京,这次观展经历可以说是艺术家书进入鼹书视野的源起。

这之后几年,“钻石之叶”年年如约而至,艺术家书(artist books) 这一以“翻阅”为基本形式,将文字阅读与视觉欣赏以及材料触感自由转换而融为一体、介于上述几者之间的艺术也逐渐被国内接受和认知。艺术家书与艺术类画册和有插图的书不同,是通过艺术家(个体或与作家合作)独到的整体设计对“图书空间”进行巧思,亲手完成排版、绘制、印刷乃至装订等从创意到呈现的各个流程,将文字、诗情、画意,以及纸张、手感、墨色的品质等与书相关的一切诠释得淋漓尽致。艺术家书抓住人类自有阅读行为以来,就再也挥之不去的对翻阅、印痕、书香的偏好,将书页翻动的空间营造得立体而动人。

尽管与人性深刻相通,长久以来,艺术家书却仍然主要是艺术圈或视觉设计专业审视的对象。第一次“特别隆重”的观展体验让Pigao感到“新鲜和好奇”,但当时的她尚未察觉,一次观展将与未来发生怎样奇妙的联系。在这次以艺术书为话题的展览上,很多新奇的样式让她见识到原来书可以有如此丰富的面貌,也激发了她进一步思考和探索“艺术家书”。一头扎进艺术家书的历史中,她赫然发现,一个广阔的新世界在徐徐展开。

手作漫画:艺术家书初体验

鼹书自主策划做艺术家书完全是机缘巧合。书店刚开张,新鲜感十足,Pigao和意达一有机会就喜欢呼朋引伴来聚会,两人都熟识的漫画家烟囱提议策划一次“漫画12小时不间断”活动。那是2014年夏天入伏次日,天气酷热,一群热爱漫画的朋友们来到鼹书,从早上9点到晚上9点,不间断地创作自己心中的漫画故事。朋友们吹着电扇吃着西瓜,说说笑笑的好像从前夏天里一起赶暑假作业的情景。经过3次12小时的连续创作,第一批作品终于成型了,分别是Anusman的《妖怪的头》、象牙塔的《周六12小时漫画》、烟囱的《关于旅行的梦》和左马的《田园生意》。故事诞生之后,将之集结成册成为大家共同的愿望,为了实现这个心愿,鼹书开始尝试手作漫画书,这件看起来水到渠成的事,也就是鼹书由单纯的旧书店转型策划出品艺术家书的发端。

书店还在城里时,正巧隔壁是一家复印社。鼹书最早的漫画书版本就是复印原画之后再用骑马钉装订的小册子。做一本骑马钉结构的书,难度在于需要非常理性,预先想好一页与另一页之间的逻辑关系。复印和装订环节屡次出错让两人很是苦恼,后来干脆改为打印。鼹书手作漫画书相对比较成熟的版本,是打印完再用线手缝装订的版本。这次尝试每一本书大概只做十几本的量,拿到店里几乎“秒没”。手缝装订太过耗时,于是改为用订书机装订,再往后随着制作数量增加,打印逐渐也成了麻烦事。在磨合出数码印刷的流程之前,鼹书出品的册子一直处于半手工状态。契合少量精细需求的数码印刷提供了比较稳定的呈现,与仅限于网络分享、线上交流不同,鼹书的期待是将这些源起于漫画人或艺术家的创作变成看得见、摸得着,可以自由交流的实物。

途中风景:与有趣的人事物不期而遇

在尝试做艺术家书的过程中,鼹书总与有趣的人事物不期而遇。

比如2015年,鼹书曾经赴上海当代美术馆参与艺术互动项目“MoCA艺术亭台”在8月的“特别漫画经济学”项目中的一个嵌入单元。以临时书店的形式与烟囱的“12小时漫画”一起复制了在北京的创作、出品的流程。活动在上海的闹市区南京西路位于人民公园边的一个临街建筑内进行。由于漫画人的创作是接受路人参观的,无形中拉近了与观众的距离。以此为契机又有了一批新的作品,令“12小时漫画系列”有了更清晰的面貌,也推动了鼹书之后更丰富的漫画创作。

后来一段时间里,“连续画画不间断”成为了鼹书的一个传统,回到北京仍然不时组织,在意达记忆里,还有连线身处异地的朋友一同画画的情形,当时的直播并不像2020年以来应用得那么频繁和普遍,还是件新鲜事。后来与鼹书共同经历这段时期的朋友们渐渐有了各自的生活,同时,随着书店由城里搬到乡下,组织“连续画画不间断”变得困难起来,但这个活动依然会在时机合适的时候重启。

随着更为系统地了解到有关艺术家书的翔实资料,Pigao和意达原有的认知也在一点点打破又重组。虽然内涵仍处在不断阐释和焕新的过程中,但艺术家书的历史确定无疑地指向问题最核心的部分,即艺术家书一定是“自觉地使其成为艺术品”。由此判断,鼹书出品的手作漫画理应涵盖在由艺术家书概念外延出的那个特别庞大的、边界也极其模糊的范畴之内。如果说对漫画的关注是针对图像叙事的探索,那么聚焦艺术家书则是从一个话题入手,延续了鼹书的关注,即试图以图像叙事以及视觉语言作用于书的探索,了解小众出版的不同面向和创作可能。

由边缘之地向着内核出发

2019年,鼹书出品的第一本册子与当年3月9日在香格纳北京空间展出的艺术家赵洋的同名个展——“罗马是个湖” 同时问世。

比起早期的手作漫画书系列和类似《荒唐小说》这类直接来源于艺术家展览的形式,《罗马是个湖》在概念上更加成熟和突出,同时其本身就可以算作一个别致的“纸上艺术展”。它收集了艺术家日常随手而作的小草稿,设计上选择保留原稿尺寸,装帧形式上也前所未有地自由——将一组画稿叠在一起,用一枚橡皮圈简单固定,拆散后的每一张画稿可以独立存在,而当它们组合在一起,仍可正常翻阅。为了保留每一页画稿的原始尺寸,这本册子的边缘参差不齐,而这种参差不齐并不会影响作品的品质,反而让人觉得很生动。

作为艺术家书的《罗马是个湖》不能简单地归类为一般意义上的展册,或是一本中规中矩的画册,它尝试以适当方式还原了一个艺术展和一位艺术家背后不为人知的“真实”。一方面它与展册或画册存在关联性,另一方面又具备足够的特异性。与完成的架上画作相比,艺术家书《罗马是个湖》观照的对象——赵洋的这批手稿显得更轻松。寥寥几笔,甚至是玩笑式的点到为止,更像是对于短小音符的抓取,却极有可能是画布空间的若干个起点。

鼹书在“开发笔记”中细致描述了最早见到这批手稿时的感触,“它们胡乱地叠在一起,幅面都不大,有不少是笔记本里拆下的散页,一些纸片只有手掌大小,那么不经意地待在那里,完全没有刻意编排的痕迹,很动人,鼹书很想抓住这种感觉”。为了突出属于手稿的特质,鼹书放弃了驾轻就熟的等比例缩放、骑马钉装订等模式,忠实复刻和还原了“随性的日常”,书页看起来甚至像刚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某一页手稿,描绘的笔触是漫不经心的,描绘主体的结构是松散的,尚未经过“深思熟虑”和细致加工。由于每张都是一些含混的语意,于是将它们按照组织起来的顺序自然就会形成一个似是而非的话语空间,而且鼹书认为它们不应该被规定一个顺序,去找到每张手稿可能的关联将成为特别的阅读体验。

鼹书新近出品的林舒作品《对照记》也是一部试水之作。摄影类书籍无论对纸张还是印刷工艺要求都比较高,是鼹书此前从未尝试过的。

《对照记》源起于一本1957年出版的前苏联时期的老书《苏联植物园》,其中展示了一些植物园题材的摄影作品,林舒就是根据这些老照片重新绘制了同题素描。书中摄影受技术条件限制和时间流逝消磨是“不完美”的,呈现出普通经验之外的奇特观感,与之形成“对照”关系的同题素描无论如何都是对所见之物的完整复制,其中当然也包括了描绘对象的“不完美”。并置对照让摄影和绘画形成相互“观看”的关系,同时在强烈的概念之下,并非空无一物,具有深广的阐释空间,就好像一部拥有开放式结局的小说。

林舒是在画素描的某个时刻,突然意识到摄影出现的时候对素描产生的冲击的。于是通过《对照记》在两者之间做了一次“错位”,这种错位复杂而迷人,从几个层面讨论了部分显见的,以及另一部分难以言说的体验。到底什么是“艺术”,什么是“真实”?《对照记》在一个不完全明朗的关于模糊地带的讨论恰恰是艺术家的发现。在意达看来,做这件事的趣味恰恰在于坦然接受这一思考模糊的处境,《对照记》启发了鼹书对于艺术家书的更深思考,“有时候没有一个既定答案可能才是思想和艺术上更好的状态”。

“小”不仅仅代表小型

除了对内容的考量以外,出品艺术家书的独有的工作模式是鼹书每一天都在反复体会的事。在属于艺术家书的疆域,“小”不仅仅代表着小型、少数,也意味着灵活,意味着可以大胆一点,做些容许失败的探索。在Pigao看来,正是由于容许少量尝试,艺术家书“小型”“少量”的出品方式维护了一些较少数品种的生存。

在今年abC艺术书展北京站,曾经就职于“理想国”的罗丹妮和“一页”出版负责人就大众与小众的命题进行了探讨,其中一点共识引人深思:为什么已经具有相当美誉度和规模的出版品牌对向艺术家书等策划案抛出橄榄枝持谨慎态度?原因并不是内容不够好,正相反,其中不乏被认为非常有价值的内容,只是出版品牌大多遵循大众出版思路,如果将之加诸在艺术家书等小众项目上,操作上可能面临很多妥协和让步,最终交出的是夹缝中的中庸产物,这无疑是任何一方都不愿接受的。

当更多人思考同一个话题,

意味着它已拥有更多可能

艺术书展在国外兴起较早,发展已相当成熟。与国内艺术书展“初露端倪”相比,他们不管在制作还是展示等各个环节都更加细分。目前知名的艺术书展有东京艺术书展、伦敦艺术书展、纽约艺术书展等。国内近些年推广的艺术书展有abC和UNFOLD等。abC艺术书展从2016年最初极小型的展示活动迅速放大为国内重量级的小众出版交流活动,其活力是爆炸性的,从一个侧面测试出人们尤其是年轻人对于纸媒创造可能存在着无法想象的热情。鼹书参与过第一届、第三届abC艺术书展,亲身见证了书展的变化,从最初墙上的宣传都要靠手写美术字实现到今天俨然已成为一个都市时尚话题,肉眼可见的变化是,关注艺术书展的人越来越多,随之而来的是艺术家书购买力的跃升,与此同时,也有声音认为,参与度提高的背面仍存在尚需谨慎探讨的内容。

不过,“即便部分人可能是从不了解的猎奇开始,当有更多的人去思考一个话题的时候,它就已经拥有更多可能了。”Pigao说,所谓艺术家书的艺术性,无论是从设计的角度品评,还是带着艺术的眼光去评判,都是一件与书共存的事。“艺术家书”可能是一个对于“书”重新思考的契机,将已有的对于书、对于书的形式陌生化的契机,所以无论针对以“艺术家书”作为表达手段的创作者,还是它们的读者,都有尚待拓展的空间。

在鼹书看来,当下移动终端带来的数码阅读会产生新的阅读习惯,加上社交网络、自媒体,目前信息产出的渠道太多了,这些都分散了人们对于从书本中获得信息的期待,大量的数码阅读对于传统出版业的冲击应该会长期存在,近期小众艺术书的热点可能体现了这个背景下人们对于实体书的期待,对于真实的材料以及反常规的书籍样式的关注。

2021-03-22 杜佳 1 1 文艺报 content59084.html 1 鼹书:艺术,一件与书共存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