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菊的剧评要结集出版,嘱我为其作序。我突然想起了刘勰《文心雕龙·知音》里的一句名言:“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我是写戏的,而小菊是评戏的,正是刘勰所说的缀文者与观文者。而今要来个角色互换,让我这个缀文者来当观文者,则别有一番滋味。因此,我不揣冒昧就答应下来,愿谈一谈自己品读小菊剧评集后的一些感想。
我在2007年认识了小菊。她当时跟着中国戏曲学会的一批专家来太原观看我编剧的晋剧《傅山进京》,随后发表了一篇《晋剧“傅山进京”的叙事策略》的评论。到了2010年,我忽然发现小菊为我的新作《青藤狂士》所撰写评论《倾注一腔孤愤写狂士 呼唤不拘一格容人才》时,十分惊奇、激动。为什么之前她对拙作的评论没有引起我的关注,而这一篇却引起我的震撼?是因为小菊这次能“披文以入情”。
这种“情”,就是她从剧作中发现了我的一腔孤愤:“……龚自珍‘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诗句激励和感动过许多人,然而有多少人会想到,在中国历史上,从古代到现代,各式各样的奇才、英才、俊才层出不穷,什么时候少过人才!真正缺少的,是‘不拘一格容人才’、让这些人才充分施展才华的社会环境。徐渭的经历也许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但是,仅从郑怀兴的剧作中,我们可以找到许多胸怀治国安邦大志与奇谋的奇人异士,却因各种原因不得施展其才华,究其原因,也许是因为复杂纠结的政治斗争,如《新亭泪》中的周伯仁;也许是无耻屑小的从中作梗,如《骆驼店》中怀揣救国万言书的隐士欧阳大可;更有《青藤狂士》中文才惊世、武略惊人却成为党争牺牲品的畸人徐文长!再现历史,反思历史,怎不让人为这些人才扼腕痛惜!”如果说我是一腔孤愤写徐渭,那么写剧评的她也是“情动而辞发”。
这个“情”,包含了被剧作触发出来的激情,她完全理解我的创作初衷——对主人公徐渭以至对历代奇人异士充满了无限同情,因此文思泉涌,文字激扬,令我击节激赏,大有一种遇到知音的兴奋。反观三年前她写的《傅山进京》的评论,尽管角度独特,条理清晰,文字朴实,客观冷静地分析我剧作的叙事策略,为什么没有引起我的情感共鸣?殊不知我写戏,从来不重视技巧,不讲究策略,都是被某个人物或某个题材感动了,一直萦绕于心几个月甚至几十年,让我驱之不去,非一吐为快不可,因此“情动而辞发”,感情汹涌而倾泻出来。初稿出来后,虽然有的要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打磨,但都是为了剧中主要人物更接近本该具备的形象,不是出于写作技巧的需要。谈我写戏的技巧,分析我的叙事策略,是观剧者的发现,却不是我的追求。我要尊重观剧者、剧评者,这是他们的权利,但是这类理足而文著的评论,虽然让我佩服,却引不起我的共鸣。这只是我个人的偏好,说出来贻笑大方,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公之于众,恐怕也无伤大雅。
这次集中拜读了小菊近50篇的剧评,我赞叹她能够生活、工作在北京,有幸观看那么多剧种的剧目的演出。小菊的每篇剧评,不仅能够让我领略到这些戏的剧情,而且还能让我恍惚看到精彩的演出,想象到名角的精湛表演,甚至舞台的风貌。小菊的剧评能写得这样引人入胜,也是得益于她这些年来奔波于首都以至全国各地的舞台之间。首都人多交通拥挤,居之不易,看一台戏也不易,要不是出于对戏曲的热爱,恐怕坚持不住经常看戏的。
看了小菊的剧评,发现她不仅善于对剧本进行赏析,而且对导演、演员、唱腔设计、舞美设计都能分析得头头是道,都怀有浓厚的情感。即使是批评,也是出于惋惜,十分中肯地指出存在的某些问题与不足,希望能改得更完美。她能对戏曲舞台上存在的一些不良现象直言不讳,尤其是对某个饮誉内外的名剧,敢于坦然提出不同的意见,令我佩服。她挑战权威,并非为了出风头,而是出自对戏曲这种古老的民族文化艺术的真诚热爱。她这样喜爱戏曲的缘由来自何方?等到我看了她写的《灵魂深处的戏韵乡情》后,才恍然大悟。她在此文中回忆了一段童年观看宛梆戏的经历,令我特别感动:“我还记得那个日光苍黄的冬日下午,我独自一人奔跑在乡间公路上,去追一个剧团。因为,前一天,妈妈告诉我,这个剧团唱的是内乡宛梆,那是她老家的戏。而唱戏的演员里,有她年轻时在文艺宣传队里的朋友。我找到了唱戏的地方,找到了妈妈的那个朋友,告诉她母亲的名字,她热情地把我安排在乐队旁边坐下,给我泡了一搪瓷茶缸白糖茶叶水,我就那么高高在上地坐在戏台上,心满意足地看了一下午戏。至今想起,我仍然惊叹小时候的自己真是胆量奇大。传统戏曲便是此时在我心中扎下了根。其实在我心中扎下根的,又何止是传统戏曲,还有家族文化记忆和文化基因的延续、故土情结与家园情怀。”
通读小菊的评论集,我深切地感受到她对戏曲热爱的诚挚之情,也感受到她率真与坦诚的行文风格。我孤陋寡闻,平生读的评论很少,对有的评论者摆出的居高临下架势,望而生畏。一部作品问世之后,可以任人评点,但缀文者与观文者既是平等的,又是可以角色互换的,如果大家摆正位置,相互尊重,少点主观武断,多些实事求是,这样的平等探讨岂不更有益于戏曲艺术事业的健康发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