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世纪美术

李舸:做内心激荡如火的摄影人

□本报记者 路斐斐

李 舸

《战疫天使》福建省立医院援鄂医疗队护师徐健。李舸/摄

2020年9月20日,新疆喀什地区浩罕乡,幸福大院各民族群众载歌载舞,像石榴籽一样紧紧团结在一起。李舸/摄

2020年10月20日,河南台前县吴坝镇徐堌堆村,致富带头人李爱芹(前排中)与服装加工厂的姐妹们。几年前,李爱芹放弃在天津打工,回到了村里做起服装加工,目前有40多人就业。解海龙/摄

《取水有道》1997年2月,陕西吴旗县,村民带着自家的器皿下山取水。张桐胜/摄

2019年6月30日,在乌英苗寨,驻村第一书记韦桂华(右四)带领村民维修河堤。乌英苗寨位于黔桂交界的大苗山深处,由于地处偏远,山多地少,脱贫攻坚任务艰巨。 黄孝邦/摄

“田野、山川、村庄、岁月,都在历史的和审美的观照中被真挚端详和体认。”2021年4月9日,由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摄影家协会共同举办的“希望的田野——脱贫攻坚 共享小康全国摄影展”在中国国家博物馆隆重启幕。中国文联、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在受邀为展览特意撰写的前言中,如此表达了这些来自乡野、穿越时光的影像对她的触动:“这就是吾土吾民,是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共同体。”作为本次展览的总策展人,中国摄影家协会主席、《人民日报》高级记者李舸亦如是说:“影像是‘时间的琥珀’,又是‘时间的种子’,经由心灵累积传递,凝聚起直面现实的坚定信念。”从脱贫攻坚拍摄到乡村振兴,从重大历史事件的记录到对平凡人生的抒写,站在两个一百年的交汇点,中国摄影还将带给我们哪些思考与感动,带着问题,本报记者于展览开幕后第一时间对李舸主席进行了专访。

记者:李主席您好!连日来,在全国上下喜迎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的浓厚氛围里,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的“希望的田野——脱贫攻坚 共享小康全国摄影展”得到了社会各界的高度关注,广大摄影人以真挚的情感、真实的写照、真诚的表达,用影像的力量向建党百年致敬,带给了我们很多感动。中国文联、中国作协等有关单位也对此次展览的举办给予了大力支持。作为总策展人,从展览立项到展出的整个过程中,最触动您的是什么?

李舸:作为今年两会以后,中国文联系统在国家级艺术殿堂举办的第一个大型现实主题展览,“希望的田野——脱贫攻坚 共享小康全国摄影展”恰逢全面打赢脱贫攻坚战和喜迎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之际展出,在布展期间即备受各方关注。此次共展出不同历史时期近150名摄影人的近180幅作品,这是我们历时一年半,从各个渠道征集的十几万张作品中遴选出来的,是中国广大摄影人和基层一线扶贫干部多年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以及亲身参与扶贫助困具体工作中所拍摄的珍贵画面。因此这次展览不仅展示了一批优秀的摄影作品,也是用影像对中国摄影人参与脱贫攻坚历程的一次汇报。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共产党带领全党全国各族人民与贫困作斗争的奋斗过程。展览开幕后,我听到不少前来看展的党员干部说,此次观展就是一次以图片来了解新中国这段伟大历程的主题性教育和党史教育。

此次展览我们非常荣幸地邀请到了中国文联主席、中国作协主席铁凝为展览撰写前言,中国书协主席孙晓云为展览题字,中国作协副主席贾平凹、著名作家梁晓声等多位知名作家也结合展出的摄影作品撰写了感言随想。这些合作对我们来说都是第一次,作家们的观看视角与思考进一步开掘了展览的思想性和文学性。2017年底,中国文联、中国摄协在认真学习贯彻党的十九大报告精神后,提出实施一个历时三年的聚焦脱贫攻坚任务的驻点调研创作项目,把用摄影表现脱贫攻坚主题的创作组织工作列入了重要日程。

当然,脱贫攻坚是一个巨大的系统工程,从影像的选择来讲,则需要更理性地把握。我们不能把摄影艺术展简单变成工作汇报,而要强调艺术性和思想性的有机融合。因此在策展中,我们特别提出要三条线:作品精选、视觉设计和文稿写作同步推进。同时我们还专门成立了一个记录小组,把策展过程中的一些基础性资料等都做了档案式的收集整理。希望通过这样的积累,能慢慢建立一套规范化的摄影展览工作体系和工作流程。希望能同国内更多的摄影人、摄影组织一起,推进摄影展览工作的规范化建设,并在此基础上生发出更多具有创新性的摄影实践与表达。

记者:2017年您当选为中国摄影家协会的新一届主席,上任后的首要工作之一就是推动“影像见证新时代,聚焦扶贫决胜期”项目的实现,通过倡导艺术家长期深扎创作,记录这一伟大历程。其中部分作品在此次展览中也得到了呈现。展览以攻坚、圆梦两部分,通过新旧照片对比的方式,生动展现了人民群众的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同时也反映出中国当代摄影人对脱贫攻坚事业和中国乡村文化的深度理解。

李舸:是的,当时作为中国摄影家协会的新一届主席,我认为摄协工作应当紧跟党和国家的工作大局,紧扣新时代的发展目标。当时我们联系原国务院扶贫办(现为国家乡村振兴局)的相关机构,确立了一批国家级深度贫困县名单,倡导摄影人聚焦一村、一户、一人的变迁、变化,利用三年时间持续关注、深扎贫困地区,以影像创作展示脱贫攻坚的艰难历程。提出这个构想我们还是有一定底气的,因为几十年来中国几代摄影人就一直在如此坚持,他们始终与贫困地区的乡亲同呼吸共命运。我自己就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作为《人民日报》记者参与希望工程的。彼时,希望工程由著名摄影家解海龙的一个自主性拍摄项目,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全社会都在瞩目的扶贫工程,这给了我很大的感动和鼓舞。从那之后,我的主要拍摄题材就没离开乡村。多年以来我自己经常是“走村串户满脚泥”,摄影人只有对中国乡村建立起真正的感情,才能拍出有温度、接地气的精品佳作。

2018年初“驻村项目”甫一启动,我们就建议参与乡村调研的摄影师,第一年不要先急于“出作品”,而要多做一些“田野调查”,在充分了解乡村的各类基本状况,并跟乡亲们真正交上朋友之后再开始创作。在此思路下,2018年底我们向中国文联做项目阶段性汇报时就感到,收获确实很大。有不少参与拍摄的摄影家表示,一年下来比过去几年甚至十几年“走马观花式”的拍摄都要有价值。“驻村项目”要求参与者每次在农村调研的时间都要保证至少一周左右,大家手里掌握的素材因此扎实多了,对如何拍好新时代的乡村变革也就有了更深入的思考。中国文联党组领导在看过汇报后还提出许多有待改进的意见和建议,明确指出脱贫攻坚题材的拍摄一定要拍出百姓对新生活的希冀,拍出真情实感,拍出巨大变化。因为文艺作品最终一定是凝聚精神力量,给人以向上的能量的。

这几年,我们针对项目中存在的一些不足逐渐改进调整,并广泛收集相关题材的摄影作品,最终将新的拍摄成果和老一代摄影人几十年持续关注乡村变化的代表性作品一起,集中呈现在展览中。从当年党的好干部焦裕禄,到后来牺牲在脱贫攻坚一线的黄文秀等同志,再到全国脱贫攻坚楷模白晶莹,以及中国摄影界荣获全国脱贫攻坚先进个人的中国摄协理事、平遥国际摄影大展艺术总监、山西省武乡县五村驻村工作队队长兼第一书记张国田和上海市摄协会员、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大姚县副县长陈路等,一方面能看到摄影人在用有情感、有温度的作品讴歌脱贫攻坚中的先进思想、先进事迹和先进人物,一方面也希望在中国摄协的团结引领组织下,鼓励当代摄影更加活跃地丰富百姓的日常生活。发挥摄影的记录功能,通过倡导对某一题材、某一人物或某一事件进行长期关注的创作态度,而使我们的影像更具历史价值和表现力度。此次展览固然只是一个很小的窗口,但它站在两个一百年交汇的历史坐标上,也反映了几十年来中国几代摄影人前赴后继的创作与精神,这种精神值得今天的年轻摄影人学习和传承。

记者:此次展览作品的征选还依托了历届全国摄影艺术展、历届全国农民摄影大展等,以及摄协各团体会员、各大报社、各大型网络新媒体平台,在大力寻找好照片的同时,也彰显了新时代的摄影人对什么是好照片及摄影的社会价值与时代价值的深度思考。回顾2020年,曾一度引发广泛关注的战疫摄影与中国摄影金像奖的评选也是如此,作为参与者与见证者,您又有何感受?

李舸:2020年初,在中央赴湖北指导组宣传组的指导下,并经中国文联党组批准,中国摄协迅速成立了由我为领队的五人“赴湖北抗击疫情摄影小分队”逆行武汉66天。除了新闻采访,还组织联络了当时在武汉参与采访的全国各媒体摄影记者和湖北各地的摄影志愿者一百余人,在不到两月时间内拍摄了4万2千多名援鄂医护工作者的肖像,这在中国乃至世界上,都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创举,为国家留下了一套重要的影像文献档案。我们在经历的4万2千多次感动中,记录下了这些最美逆行者脸上布满勒痕的“最美的样子”,通过这种面对面有仪式感的拍摄,摄影者与被摄者似乎共同在进行着一场于精神层面有重量的行为艺术。更重要的是,我们的拍摄无意中还是一次对这些年轻医疗队员非常有必要的心理治疗。我们以实际行动和影像传达,给出了对什么是好照片以及摄影的时代担当等问题的思考。

在新冠病毒肆虐之时,我选择逆行武汉不是一时冲动,而是长期的摄影记者从业经历使然。近三十年来,我始终冲在新闻事件,尤其是重大突发性事件的第一线,这已经成为我的一种生活方式。在武汉,我对所有参与拍摄的摄影师制定了两条底线,即:绝不能影响病区的正常救治和护理工作;绝不能影响医护人员的安全和休息。为每个人拍摄也就是在他们走出病房进入淋浴间洗消前摘下口罩的一瞬间。但就是这短短不到一分钟的拍摄带给我们太多感动,我几乎每天都在流泪,这在我的职业生涯中从没有过。我们为每位医护人员提供了一次表达情感、释放压力的机会,也给了医护、医患之间一次彼此认识、互相鼓励的机会,而这一切都让我们再次感受到了摄影在特殊时期的独特价值与职责。

在去年举办的第13届中国摄影金像奖评选中,我们就看到了表现脱贫攻坚、抗击疫情的优秀作品,这说明摄影家都在用自己的行动传达着自己的思考。近年来,随着金像奖评选制度更加严格规范,竞争愈发激烈,金像奖已越来越“难评”。积几十年之功、默默耕耘、深度记录自己身边变化的摄影家不断涌现,他们的作品深深地打动着我们。越来越多的摄影作品更加注重思想表达,越来越紧跟时代变迁,作品背后凸显的精神力量,让我们对进一步推动金像奖成为引领新时代摄影事业发展的风向标充满信心。同时我们也感到,未来中国摄影人在创新意识上还需进一步加强,在观念与视野方面更要进一步拓展。

记者:如您所言,从上世纪90年代至今您有一个身份一直未变,即作为一名新闻摄影工作者参与和见证着伟大时代的巨变。您摄影生涯中的很多重要主题与中国社会30年来,特别是新世纪以来的飞速发展及经历都是密切相关的。您的摄影观及对中国当下摄影发展的观察与思考是怎样的?

李舸:我从大学毕业后就进入《人民日报》做摄影记者,至今都没变过。我主要负责党和国家重大时政新闻采访,当然也曾进驻非典重症患者病房、深入地震、洪水、泥石流等重灾区进行现场报道。30年来,作为记者我亲历了中国社会发生的众多重大事件。近年来,我又多了一重身份,在中国摄协,成为中国摄影事业的直接参与者、组织者。因此除做好自己的创作之外,还要认真履职,做好相关的组织服务工作。特别是在大发展大变革的新时代,中国摄协与广大摄影人要继续加强同各类艺术机构、新闻媒体的紧密合作,延伸服务手臂、强化服务职能,团结引领广大摄影人为时代写真、为人民留影,创作出讴歌党、讴歌祖国、讴歌人民、讴歌英雄的精品力作。而另一方面,对这些工作的深度参与,反过来也不断激发我的创作灵感,多年的摄影实践亦使我在不断的自我否定与探寻中去尝试创新的摄影表现方式。

今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在征集“希望的田野”展览作品、设计整个展览框架时,我有很深的感触,即中国摄影事业始终是跟中国革命事业和时代发展紧密相连的。回顾百年历史,我们摄影人始终活跃在第一线。摄影术自1839年诞生,短短3年之后即传入中国,从最初的简单记录逐渐开始深度参与中国的历史发展与变迁,并发挥着重要的以图证史价值。这100多年来文学、美术等各门类艺术的创作和理论都深刻影响着摄影艺术发展走向。摄影也从诞生之初“与传统艺术类比始终处于审美判断下风”以及19世纪文艺评论界关于“摄影是平庸的复制技术,缺乏心灵的力量”之偏见,逐渐成为一门更加有责任担当、更加有思想内涵的真正艺术。今天,摄影早已成为重要的社会存在,我们都能强烈地感受到摄影所带来的重大变革。由摄影而发展出来的活动影像,以及数码成像与互联网技术,不仅让电影成为观赏领域的中心事件,更让视频表达成为使用最为频繁的交流与传播工具。

针对20世纪的中国文学、中国文艺,鲁迅先生曾表达过4个观点,这对当今21世纪中国现代化转型期的文艺创作,特别是摄影创作,仍具有借鉴意义。我想套用这4句话来谈谈今天对摄影和摄影人的定位:一、我们是否具备一种深度介入历史和干预现实的积极品格;二、我们是否意识到了,文化艺术不是娱乐和休闲的附庸,而应是一种独立的有重量的精神运动;三、我们愿不愿意以自己丰富的见证和“痛苦的肉身”去见证和记录社会变革与社会生活;四、我们有没有能力和资格成为21世纪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有人说,相对其它艺术门类,摄影是一门“挫折感来得很晚的艺术”,很多人在毫无基本功的情况下,都可以在短时间干得“有模有样”。我认为这种“模样”不是真正的艺术创作,不具备艺术精神。真正的摄影是需要严肃的艺术态度和严谨的艺术理念来支撑的,是要彰显影像背后的精神价值,是可以优化我们的生活方式和集体人格的,是可以为社会提供一种整体性的精神定位和情感路径的。

这些年我发现,越拍到一定程度越想否定之前的很多东西,包括当年一些标签化、概念化、形式感的影像。影像是需要沉淀的,而真正的摄影艺术应该是润物无声、沁人心脾的。有人说,中国摄影需要平静如水的影像,更需要平静如水的摄影人。我们不需要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拍摄,真正的艺术家应该是待人谦逊友善,表面平和自在,而内心激荡如火的,他们对民族、社会有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特别是当下的移动互联网时代,海量影像出现在我们面前,愈发提示着摄影的两个价值取向,一是当下的传播价值,一是记录的历史价值。对于我们摄影人来说,一定要能站在历史的维度去考虑问题,创作作品。历史是最好的过滤器,经过时间的沉淀,还能留在史册中持续影响人类发展进程的才可被称之为经典。

记者:从脱贫攻坚到乡村振兴,在十四五开局之年,中国也在面向一个更加波澜壮阔的新的百年征程。在传承精神,促进新时代的文艺发展特别是摄影事业的发展方面,您还有哪些可以分享的心得?

李舸:这让我想起去年参加武汉抗疫保卫战时的感触。1938年,我们摄影界的前辈吴印咸等人,就是在武汉接受了荷兰导演伊文思捐赠的摄影机并把它们带到延安,由此开创了中国革命摄影事业的新局面。从上世纪20、30年代开始,我们的摄影人就已经积极地参与并深度介入到了中国革命斗争的历程中。通过持续不断的努力,在开天辟地的救国大业、改天换地的兴国大业、翻天覆地的富国大业、惊天动地的强国大业中,都留下了很多珍贵影像,从中可以看到,中国摄影人的命运跟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也是紧密相连的,这让我深受感动。无数默默无闻、甘于奉献的摄影人用他们的作品为时代画像、为时代立传、为时代明德。

百年历史,沧桑巨变。摄影作为一种观看社会行为的中介,其行为本身的意义与摄影的最终成像相比,已变得更加意味深长。比如疫情期间我们摄影人的在场拍摄,比如乡村脱贫减贫的历程中我们的持续关注,这几年来所经历的,是我从业30年来从未有过的职业体验。这种体验帮助我们让影像回归内心,用我们的人格和风范去表达内心的力量。从这个角度讲,摄影有时并不是一次艺术创作,也不是一场新闻采访,而是一种直指心灵的生命体验与精神升华。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下一步我们要为更好更深入地讲好党史、学好党史作出切实有效的工作部署。同时,我们还需在当下最薄弱的摄影理论、评论、史论等方面的建设上多下功夫,力争建立完善的具有中国特色的当代摄影理论体系和学术体系,真正起到旗帜性作用。在新的时代,我们需多沉下心来多做些有益的深入思考,让摄影作为时代的记录者,培根铸魂、凝心聚力。

伟大事业孕育伟大精神,伟大精神引领伟大事业,这需要我们坚定信念,砥砺品格,持续聚焦,用心审视,用优秀的作品真情描绘。我们将持续用心用情用功,扎根本土,深植时代,不断推出无愧于时代、无愧于人民、无愧于民族的精品力作,再创中华文化新辉煌,书写中华民族新史诗,用文艺凝聚起全党全国各族人民为实现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历史宏愿、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而奋勇前进的磅礴力量,为推进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建设作出新的贡献。

2021-04-19 □本报记者 路斐斐 1 1 文艺报 content59484.html 1 李舸:做内心激荡如火的摄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