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现代戏曲创作中最突出的题材类型,这种题材更多地调动着人伦本初的情感深度,也最契合戏曲独擅抒情的艺术温度,因此作品也各有其品质厚度。该类题材中的母亲形象看似不约而同地聚焦于母爱与子女、阃内与外界等的关系,但因为情感立场具有的女性视野、亲情基础,“母亲”之“慈”的清澈通透就与人性之“爱”的深沉博大相得益彰,同题材的不同作品由此就具备了“一花一世界”的丰富性。尤其是当“母亲”的天然母性融入到家国大义、时代风潮中,其形象也就上升为国家、民族的形象典型。武汉京剧院创作的《母亲》塑造的就是这样一个独具质感的母亲——葛健豪。
葛健豪是中国现代女权运动中涌现出的独特女性,她是无产阶级革命家蔡和森、蔡畅的母亲,向警予的婆婆、李富春的岳母,她不但陪护着自己的子女们走上革命道路,让他们用各自矢志不渝的信仰坚守创造着“一门英烈”的家族传奇,而且以自己个人的生命传奇展现着现代中国的革命传奇。在葛健豪的人生履历中,男女平权是其最为突出的贡献,她用自己对女性尊严的维护,来践行对女性权利的追求。这样一个生长在封建时代、封建家族的小脚女人,创造了其时亿万女性无力企及的“神话”:
她积极支持儿女革命,尤其是支持女儿走出闺阁,走出父权包办的婚姻,追求个人的独立价值和婚姻幸福;她年近半百进入湖南女子教员养成所,带着儿孙学习,不惜呈文县衙,争取接受教育的权利,由此改名为“健豪”,寓意要做改造社会的健将、打倒封建的豪强;她两度创办女子职业学校,用贴近现代教育的理念,争取女性解放,培养出许多年轻的革命者,尤其是与多位女权先驱共同推动,将男女在法律上一律平等写入湖南省宪法,开启了男女平权的先河;她作为“第一个留学老学生”,随着自己的儿女赴法勤工俭学,积极参与留法学生的革命运动,支持中国共产党的建党工作……
这些人生传奇以强烈的戏剧性,与她所处的时代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人文印象,展现着她在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进程中独特而不可重复的生命价值。因此葛健豪老人去世后,毛泽东题写挽联称“老妇人新妇道,儿英烈女英雄”,用“新妇道”标识出她引领中国现代女权运动的重要贡献。
京剧《母亲》用“休夫”“考学”“求索”“留洋”“寻女”“别子”“立根”七场戏,呈现了葛健豪人生中与中国现代革命运动密切相关的重要片段,即如剧中第一场合唱曲中标定的“奇女人”“强女人”,突出地展现了她这些与众不同的人生经历。
剧中葛健豪的“奇”,即在于她生命质感中被凸显出来的湖湘人的“辣味”,刚烈、豪爽、大度而又饱含智慧与理想。剧作开篇即由葛健豪携带子女寻亲,面对丈夫蔡蓉峰的“金屋藏娇”和“一妻多妾祖宗论”“三从四德说得清”的封建论调,以“大路朝天两离分”的决然,喊出“我要休夫”这种亘古难有的女性宣言,虽然之后她因丈夫落魄而重新接受了他,但面对封建家长的做法,她仍然坚定地表达自己的女性立场和现代观念。而在第二场祖孙三代考学的过程中,葛健豪以“女子解放不论年纪”的态度,在县长、校长面前,将女性色彩明显的名字“兰英”改为“健豪”,用小脚跳绳来证明自己50岁“报名重奋起”的坚定抉择。这种被剧中蔡蓉峰看作是“疯了”、是“祸根”“灾星”的言行处事,正鲜明地呈现了葛健豪身上不可泯灭的健康人格,尤其是笼罩在女性身心的封建礼教在时代面前越发显示出腐朽没落的病态特征时,一个人的“奇”也就成了一个时代健康人性的方向和潮流。
剧中葛健豪的“强”,即在她身处大革命时代,具有了顺应时代理性的“冲劲”,敢作敢为而能保持坚定的信仰方向,在充满青春畅想与奋斗牺牲的革命洪流中,淋漓尽致地舒展自由独立的人性光彩和政治主张。剧作浓墨重彩地渲染了她在法国留学时的经历,不但有留学前突破家族成规限制,和子女一起“出洋为把真理寻”;而且在留学期间“封建陋习一扫光”,用自己刺绣赚钱来帮助儿女求学;特别是蔡和森等人在法国筹建中国共产党,因宣传马克思主义被北洋政府停止留学生补贴,被法国当局意图驱逐出境时,葛健豪以“求学权、生存权”的立场,参与留学生集会游行,展示出一个母亲面对青年学子们的政治理想而无所畏惧的“豪强”。特别是面对儿媳向警予的牺牲,她冒着生命危险来寻找暴露的尸骸;面对儿子蔡和森远赴莫斯科,她忍着母子分别的惆怅,激励儿子“站稳走正不彷徨”。这种用坚强的生命意志护卫、支持甚至融入到共产主义信仰与革命中的言行思想,让葛健豪一个人的“强”成了一个国家、一个政党无可阻挡的方向和潮流。
该剧目前在文本上虽然对葛健豪这一形象进行了深刻的戏剧化结构和充分的文学化表达,甚至在剧本中对于特定的事件背景,如留学生在法游行、向警予牺牲后的遗体保护、蔡和森的赴苏远行、蔡和森的牺牲等的情节说明还有不少提升空间,但是作品所选取的葛健豪人生履历的片段瞬间,以鲜明的形象特征,在30多年中国现代革命历程的铺陈中,用京剧的美学印象与视听印象做了突出的印象主义式的呈现。
值得一提的是,该剧导演通过对舞台场面的渲染,为凸显人物形象个性,做出了恢宏的史诗性书写。舞台二度创造在保持京剧皮黄声腔的传统韵味基础上,做了大胆的现代处理;而且有舞队在戏曲表演中进行舞剧化的表达,用现代舞蹈的肢体语言来延展京剧表演的场景塑造。尤其是当代投影技术为戏曲场面营造出超越生活现实的浪漫气质,在看似歌舞晚会的艺术表达中,映衬出京剧唱腔音乐与身段调度的本体个性。
显然,京剧《母亲》在题材原型、艺术形象和舞台表达方面,用独特的“这一个”,实现了中国共产党百年历史上对于“新妇道”的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