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哲学家西蒙娜·德·波伏瓦是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家之一,她的著作《第二性》(The Second Sex,1949)用人类学、生物学、心理学、历史和文学资料批判了男权社会下关于女性气质的谬论,探讨女性在社会境况中如何成为女人并获得自由的存在主义伦理和责任问题。即便从未读过《第二性》的人也听说过“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成为的”,这句名言改变了世人对女性和性别的固有理念。
《第二性》第一卷从生物学、精神分析法和历史学的角度分析女人的“次要”地位。第二卷《生活经验》从女性自身以及女性各人生阶段来讨论“女人是什么”。此标题“生活经验”明显指出波伏瓦的哲学分析方法是德国现象学的身体视角以及现象学回归日常生活作为哲学分析内容,从而将她的哲学置于德国现象学的法国化运动,该运动包括与她同时代的萨特、梅洛-庞蒂和列维纳斯等一批重要的哲学家。
波伏瓦想要在《第二性》中“展示女性对她们生活经历的描述,展示她们的整个生命过程中被‘他者’化的过程”。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认为人的“存在先于本质”(Existence precedes essence),没有人的本质这种东西;同样,波伏瓦认为每个女人的经历都是成为的过程,女性是社会建构的范畴而不是生物学的命运。
因此,“成为”(becoming)是理解波伏瓦的女性哲学的关键词,是20世纪60年代后的女权主义和性别理论家持续批判和对话的关注点(如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别操演”就批判了“成为”的概念),甚至影响了关于女性成长的影视作品和书籍的创作,比如安妮·海瑟薇主演的电影《成为简·奥斯汀》(Becoming Jane,2007),美国前第一夫人米歇尔·奥巴马的自传《成为》(Becoming,2018)。
“成为”自然也是这本传记名称的由来,作者凯特·科克帕特里克(Kate Kirkpatrick)展现出波伏瓦是如何在哲学和文学著作以及私人和公共生活中成为她自己的。换句话说,正因为通常读者仅通过阅读艰深的哲学原著了解哲学家的思想,所以传记的长处是让读者了解一位伟大的哲学家发展哲学沉思并写出引起思想革命但令人费解的著作的过程(a philosopher at work)。
传记的书写有助于全面了解波伏瓦的生活和著作之间的联系,比如创作的历史背景和个人生活圈子,以及她自己和批评家对发表作品的态度等。《第二性》的写作和影响无疑将是读者关注的重点,但是科克帕特里克试图“展示一个完整的波伏瓦”,尽可能“完整地呈现波伏瓦的哲学思考”,她的哲学不仅体现在《第二性》和《模糊性的道德》(The Ethics of Ambiguity,1947)这样典型的哲学著作中,更体现在小说、话剧、杂志文章、游记、采访、反殖民和女权主义活动等。
从波伏瓦的多部回忆录和众多采访中(包括授权传记),我们读到的是她希望读者读到的她自己。最新公开的日记和信件等档案资料揭示出她的真实生活和先前的公众形象不太一致,尤其是她的情感生活和哲学思考的关系,其中最令人惊讶的莫过于她和萨特的关系。科克帕特里克是研究萨特的学者,她在研究萨特早期哲学思想的过程中发现很难“撇开波伏瓦或者萨特,去单独思考另一个”,无论是波伏瓦在世期间或者后世,两位哲学家所受的关注都是极不平等的。大量的书籍和文章,甚至波伏瓦的讣告,都把她放在“从属”地位,质疑她的学术能力和哲学的原创性,称她为萨特的“门徒”,她在女性主义或伦理学著作中应用和普及萨特的存在主义,总之,她无法依靠自己的能力成为哲学家。
波伏瓦作为哲学家的声誉显然是科克帕特里克的主要议题,作者希望通过新的传记打破“波伏瓦是萨特跟班”的误解,力图还原“他们之间的平等对话和哲学讨论”。从波伏瓦去世后公开的材料中可见,萨特的许多哲学思想受到波伏瓦的影响,比如他的代表作“存在与虚无”,波伏瓦早在第一本小说《女宾》中已经讨论,甚至极为重要的存在主义伦理学完全是波伏瓦的原创,而非公众印象里的存在主义伦理(即“他人即地狱”体现的自我与他者的关系)来自萨特。但是科克帕特里克强调,波伏瓦和萨特的关系超越传统“爱情”,用波伏瓦自己的话说,萨特是她思想的“无可比拟的朋友”,他们在平等互惠的基础上进行哲学对话,一生都在互相讨论和批判对方的思想和作品,所以从现实上不易分辨两者的哲学著作和观点在何时何处受到对方的影响。
读者在此传记中欣喜地发现,萨特完全不占中心位置,甚至可以说处于边缘位置。受益于新披露的材料,本书得以还原波伏瓦除了萨特以外的感情生活,比如备受争议的和自己的女学生的关系;在与萨特确定关系的早期就与共同的朋友博尔斯特保持亲密关系;战后游历美国时与作家纳尔逊·阿尔格伦保持历时多年的轰轰烈烈的爱情;尤其是在44岁这一她自认与爱情绝缘的年纪,相识了比她小16岁的克洛德·朗兹曼,两人坠入爱河后同居了7年(惟一的同居情人)且终生保持友谊。无疑,波伏瓦和萨特从一开始就保持的“开放关系”为全世界所知,甚至被称为“20世纪最伟大的爱情故事”,读者们看完传记以后可以对这段关系有不同以往的了解,对波伏瓦哲学思想和贡献有更深的认识。
说实话,对像我这样学文学的人来说,萨特当今的影响力远不及波伏瓦。他的文学作品相比加缪和贝克特的作品逐渐失去了市场;甚至有人认为他的存在主义哲学是一场历史上的哲学运动,更多将他置于欧洲大陆哲学传统的现象学下探讨他的哲学,其对文艺创作美学的影响不及海德格尔、梅洛-庞蒂和列维纳斯等。
尽管我们知道波伏瓦对20世纪至今的女性主义和性别认知有深远影响,但是波伏瓦受过专门的哲学训练,她的大部头哲学著作不比其他哲学著作容易,普通的读者想完全透彻理解她的作品并不轻松。《第二性》和获法国最高文学奖龚古尔奖的小说《名士风流》(The Mandarins)都超过900页,更遑论大量其他著作。除非对她的作品有极大的兴趣,或研究女性主义和性别的学生和学者,否则不太有机会完整地阅读她的作品。个人来说,读研究生时期我选修多门文学理论和性别研究课程,也遗憾地承认并未读完《第二性》,尽管未读完原作并不妨碍我们熟悉波伏瓦对全世界的女性和性别平等的社会做出的积极贡献。
科克帕特里克尤其强调波伏瓦对自己哲学使命的反思。她从18岁开始就知道自己要过一种由哲学指导的人生,她的人生必须经过思考,而且必须成为作家才能更好地实现自己的想法,她很年轻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可以通过写作来影响世界,所以成为作家和哲学家是她的使命。这也集中地体现她的存在主义伦理学主题:自我和他人的关系,她通过思考自己和他人的关系进行文学和哲学写作。
然而,知识本身是具有阶级性的,尽管《第二性》成就很高,却很难影响到更多人。对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中国读者来说,文化和知识的阶级性是常识,但是资产阶级出身和法国最精英的教育使波伏瓦很晚才意识到自己作为哲学家和知识分子所享受的特权。因此,她将创作回忆录看作是将哲学思想普及到那些不太可能阅读纯粹哲学著作的读者的最佳途径。这也是她一直以来所秉持的人生态度:她将自己的人生看作是一场哲学运动;她年轻时决定以哲学指导人生的态度使她看到自己的独特人生也可以成为哲学话题。其实,在《第二性》和小说中她就融入了许多个人生活的材料,而回忆录更是直接应用,这种“个人的也是政治的”态度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席卷西方社会的女性解放运动产生极大影响:在男权社会下女性不被允许发声,现在她们可以勇敢地讨论自己的生活和思想,并且提出自己的需求。
说了这么多,我们为什么要读波伏瓦的传记呢?阅读哲学家传记本身就是了解该哲学家思想的成长过程,而传记作为生命书写(life writing)的经典形式恰恰符合波伏瓦的哲学指导人生的态度。科克帕特里克本人就是研究存在主义和现象学的学者,她写哲学家的传记可以帮助普通读者了解复杂和艰深的哲学思想、背景和思潮影响。无论是女性主义或者文学研究的学生或者学者,还是对哲学家成长感兴趣的人都可以一读。
译者刘海平博士在译后记里提到自己曾经研究过理论翻译,“如果译者的立场和观点和作者越贴近,越有利于在译文中‘重现’作者的声音”。当然,刘海平的硕士研究是理论翻译,而博士论文更是性别研究,因此翻译《成为波伏瓦》的重任似乎天然就该由她来承担,而她的翻译真正做到了信和达,甚至精心注意到中英文的文化差异达到雅的程度。这项翻译是她的“爱的劳动”(labor of love)。
最后,我要坦白,我是男性,虽然我是个英语文学博士,上过性别研究的课,读过许多女性作家的小说,甚至我的博士研究就是女性小说家,但我无法避免用男性的视角来阅读一名女性学者创作的关于一位伟大的女性哲学家的传记。我参阅科克帕特里克的作者网页,发现列出来的全世界各国的书评几乎都是出自女性作家之手,而中文版的译者刘海平博士也是女性。这使我心怀忐忑,质疑自己是否具备资格来评论一部及时且有意义的波伏瓦传记。
所以,男的可以成为女性主义者吗?记得读大学时一位老师在课堂上提出过这个问题,我班上的学生大都认为可以,而且是有必要的;因为女性主义不只是女性的事,它关涉的是性别平等,自然包括男性。当今社会环境下,关于性别和女性主义依然是有争议性的议题,尤其是网络社区所呈现的性别对立,比如最近男性和女性网民对脱口秀演员杨笠的截然不同的态度,以及前一阵脱口秀演员李诞作的带有明显歧视女性的广告引发的争议;从另一方面看,当今的中国女性已经觉醒并且敢于表达对性别歧视的不满。这是我们乐见的社会进步,而如何看待这些社会议题,我们都可以从波伏瓦的著作和人生来受到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