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雅克·费赫尼耶担任法国库尔贝博物馆馆长时,我和妻子曾数次应邀到他的宅邸做客。他住在巴黎第十六区附近的勒诺特尔街三号,特洛卡德罗广场一侧。一天,我们从三楼下来,主人指着装饰右侧墙面一系列画幅中的一帧肖像,说:“这是阿嘉尔,她曾在这幢房子里住过。”
宾主都有“阿嘉尔情结”,我俩自然而然谈起了这位情怀高洁女性的艺坛生涯。
阿嘉尔是19世纪法兰西大剧院著名的悲剧型女演员,与当年驰名欧美舞台的莎拉·伯恩哈特一样,享有“金嗓子”美名。二人连袂同台演出,配合默契,生活中情同手足。阿嘉尔先时不堪继母凌辱出嫁,但遇人不淑,遂离开残忍折磨人的丈夫尼克,独身到巴黎闯荡。初时她靠教授钢琴或在“白马”等街巷咖啡歌舞厅卖唱为生,后投在艺术导师利古尔门下学艺,起步进入奥德翁剧院。她1863年5月在法兰西大剧院登台,开始接演拉辛的古典悲剧。1869年初,她与莎拉·伯恩哈特同台,演出弗朗索瓦·高贝的处女作《行者》,莎拉·伯恩哈特扮游吟诗人扎奈托,阿嘉尔饰茜尔维娅,二人配合得相得益彰。阿嘉尔由此确立了在法兰西大剧院女悲剧演员的地位。她具有典型的悲剧气质,富于雕塑美感的身段,含情脉脉的明眸,出演诗人艾耐斯特·勒古维的悲剧作品《美狄亚》时,绘形绘影,感人至深,与欧几庇得斯和高乃依笔下展示的“美狄亚”相比,更别具一格。她陆续主演法国古典戏剧创始人高乃依的《西拿》《贺拉斯》,拉辛的《费德尔》和《昂朵马格》,赢得场场满堂喝彩,掌声经久不息,被公认为“法兰西大剧院最高洁的悲剧女演员”。当年,一位极具影响的巴黎戏剧评论家曾这样描绘她的倩影:“那天,我被领到利古尔的剧社看他那里的佳丽表演,最惹人注目的当数阿嘉尔。此女真可谓绝色,面庞如大理石般洁白秀丽,一头浓密黑发垂肩,酥胸丰满,身材苗条,醇厚嘹亮的嗓音蕴含几分神秘,实在妙不可言。真是个尤物!”
其实,她本名叫玛丽·列奥尼德,阿嘉尔(Agar)是其艺名,系取自《圣经》中的《创世记》。在当时的法兰西大剧院,以《圣经》中名媛姓氏为艺名并非个例。譬如19世纪40年代起红极一时的悲剧演员“拉舍尔小姐”(Mademoiselle Rachel)的芳名就来自《圣经》里雅各的妻子。“阿嘉尔”原是埃及女奴,跟长老亚伯拉罕生下伊斯迈尔,受亚伯拉罕发妻萨拉排斥。玛丽·列奥尼德由其导师利古尔决定取此芳名,正与她悲剧演员的身份相合。除了“法兰西大剧院”,阿嘉尔还不时到“博马舍剧院”、拉丁区的“奥德翁剧院”“圣马丁戏院”“昂彼居剧场”和坦普尔林荫道的“快乐剧场”演出,在莎士比亚的《李尔王》以及杰拉尔·德·纳尔华的剧本和弗雷德里克和大仲马合写的《奈尔塔》里扮演角色。她还在诗人路易·雅桑特布耶的戏里饰朱丝蒂娜;所到之处,皆以天生丽质和精湛演技得到如潮赞美。
不过,阿嘉尔胸怀凌云志,曾经声明:“我愿去所有能给不幸者带来帮助的地方。”确实,回顾往事,最突出的是她在1871年“巴黎公社”期间的遭际。在其演艺生涯处于巅峰,作为超群出众女演员的阿嘉尔并不耻于接近“下里巴人”,而屈尊跻身于京城里的“贱民”群落。普法战争时期,1870年7月20日,即法国向普鲁士宣战的翌日,巴黎剧院里演出《恋爱中的雄狮》。幕间休息时,观众要求乐队像在18日晚那样奏响《马赛曲》。当其时,参加演出的阿嘉尔一步迈向台前,引吭吟诵起鲁日·德·里尔作的《莱茵军战歌》(即《马赛曲》)。她的激情参与,顿时使全场群情激昂,热血沸腾,观众随着她一遍遍齐声吟诵《马赛曲》叠句。恰在场内的文坛“诗圣”泰奥菲勒·戈蒂埃感叹:“阿嘉尔的吟诵,节奏、旋律格外妙曼,引起巨大反响,同仇敌忾的氛围响彻整座剧院。”阿嘉尔跟风流的莎拉·伯恩哈特在艺坛齐名,属于巴黎上流社会的“阳春白雪”。她在剧院里的这一表露,在自视甚高的精神贵族中是十分鲜见的。
自7月20日起,女演员阿嘉尔应观众要求,不论当日演出什么剧目,每晚她都到场为大家吟诵《马赛曲》。这样,她接连朗诵44天,鼓动了巴黎民众的革命热情。著名漫画家安德烈·吉尔为她画像,让女演员阿嘉尔的高尚气度像春风般吹遍法兰西大地。然而,最令阿嘉尔心潮澎湃的是1871年3月巴黎民众奋起反抗卖国政府,建立“巴黎公社”的短暂时期。获得了自由与尊严的穷苦大众需要用歌舞来表达他们的欢愉。巴黎公社委派市救护总监鲁塞尔在原先封建王族享乐的土伊勒里宫内接连组织几场大型音乐会,赴会的艺术家多达40余人。其中有人们喜爱的歌唱家罗莎丽·波尔塔斯和民众诗人鲁塞尔·德·梅里等。阿嘉尔是最积极的参加者之一。5月11日晚,她代表法兰西大剧院应邀到土伊勒里宫,在“骑士圣殿”朗诵1830年革命诗人埃·莫罗的诗篇《严冬》:
风雪漫天,霹雳震空,
地上浓烟滚滚。
呵,我为这熊熊大火欢呼,
青春的热血再度沸腾!
全场掌声雷动,当晚在场的反动文人马克西姆·杜冈则大为惊诧,难以想象法兰西大剧院的当红女演员会混迹于一帮“流氓无产者”之中。他在《巴黎的痉挛》一书中追忆:“这简直是在煽风点火!”因为,在他眼里,革命诗歌的受众“领悟和支持那些专政者的计划”。
5月14日,阿嘉尔再次到土伊勒里宫赴大众音乐会,以满怀激情的歌声跟巴黎公社的革命群众共度良宵。翌日,《费加罗报》载文,恶毒攻击她朗诵雨果的《惩罚集》,指责她为国民自卫军的伤员募捐。阿嘉尔仗义反驳道:“我随时准备被流放到遥远的卡晏,为此等待尔等的再度检举。我绝不害怕来自凡尔赛的攻击。”5月18日,阿嘉尔抱病再度参加音乐会,吟唱1848年革命诗人奥·巴尔比埃的抑扬格篇章《青铜里拉》。群众热浪达到高潮,以事实驳斥了一群反动文人污蔑巴黎公社的种种谎言。5月21日星期日,凡尔赛军攻入巴黎,土伊勒里宫的大众音乐会仍照常举行,会场聚集了1300余人,为国民自卫军的伤兵和孤寡提供支援。面临大敌,阿嘉尔毫不畏惧,依然赶赴这场大众音乐会,在野栗树的荫庇下为群众朗诵。阿嘉尔在巴黎公社期间的这一连串作为,触怒了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执政者,从此对她怀恨在心。
巴黎公社惨遭血腥镇压后,厄运落到阿嘉尔头上。凡尔赛暴徒冲进她的宅邸,一拥而上,将她野蛮地揪出,推倒在大街泥泞地上,谩骂她是“巴黎公社社员”“女纵火犯”,一边拖着她游街示众。阿嘉尔被逐出法兰西大剧院,以“公社女社员阿嘉尔”的“造反派”之名落拓到马赛,转而流亡到瑞士、北欧和英伦三岛。阿嘉尔遭放逐整整6年,于1878年返回巴黎。在两位文化界友人乔治·麦里和保罗·布尔热支持下,她鼓起勇气,重新回到法兰西大剧院,成为有固定报酬的演员。她在艾弥尔·奥吉埃的风俗剧和拉辛的悲剧中扮演角色,到1885年承担莎士比亚名剧《哈姆莱特》中男主人公母亲的角色后,再度获得好评。但她对法兰西大剧院给她的待遇非常失望,说自己在彼处“浪费了整整7年的光阴”。法国文豪、巴黎公社主要领导人之一茹尔·瓦莱斯在他长期流亡伦敦期间写出五幕十一景大型历史剧《巴黎公社》这部“冲天史诗”,却找不到肯上演此剧的剧院。瓦莱斯慕名来拜访阿嘉尔,后者怀着“巴黎公社情结”,倾力相助,四处奔走,各方呼吁无果,只得一时作罢。一个世纪之后,中国著名女导演陈颙在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将瓦莱斯大型历史剧《巴黎公社》搬上舞台,中央电视台向全国现场转播,影响之广,可以想见。
1880年,阿嘉尔与时任阿尔及尔非洲古代艺术品博物馆馆长、始终支持她演艺事业的乔治·麦里成婚,前往阿尔及利亚。其间,巴黎观众仅有两次重睹这位艺坛巾帼芳容。她1882年和1883年在巴黎昂彼居剧场饰演卡杜尔·孟岱斯《敌对之母》中的波尔斯卡公主和让·里什潘的《格鲁》里的玛丽。1890年,阿嘉尔正在舞台上朗诵雨果的诗歌《艾罗公墓》,突然中风,半身不遂。一代佳丽阿嘉尔于1891年8月15日在阿尔及尔的寓所去世,逝者全部物品,包括她的一幅美丽肖像,当即被廉价拍卖。
阿嘉尔现今安葬在巴黎蒙巴纳斯墓地,坟前竖立有亨利·克洛为她精心雕塑的一尊胸像。揭幕之日,她的挚友弗朗索瓦·高贝为她念了悼亡诗,称伊为被“不公道放逐”的“悲剧王后”。保罗·布尔热是阿嘉尔生前好友,1871年5月,他听了女悲剧演员激情洋溢的诗朗诵后,在塞纳河堤岸漫游,眺望远方红旗招展,国民自卫军齐步向前挺进,脑中冥想阿嘉尔朗诵诗句的英姿,写下一首长诗献给她,表达内心对她勇敢行为的崇仰。诗人深信,阿嘉尔的友爱之声绝不会就这样没有回响:
心灵纯洁无邪的女性,
为了一项神圣的事业,
您真诚地发挥自己的艺术,
强烈而又有力度,
充盈温柔的深情。
这位法国知名作家给不愧为19世纪最伟大的悲剧演员阿嘉尔艰难而动荡的演艺生涯作出了恰切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