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从互联网公司辞职之后,我搬到了北京南边最外一环,地图上显示最绿的那块地方。女友说工作不适合我,我可能患上了一种正在流行的被称为“工作过敏症”的疾病。她在著名的“第六精神病医院”工作,见过很多奇形怪状的人。在这之前,她甚至给我买了一个简易的血压计,有好几次,当我的工作群里响起“待办提醒”的声音时,血压计上显示的数据就会明显提升。她说我需要亲近自然。
看房子的时候,脸上长满粉刺的中介小哥不厌其烦地向女友炫耀,这里是“城市绿道”的所在地,是大北京的“肺”。中介小哥的识人能力很强,他显然是看得出来,在租房这件事上是女友在做主。所以中介小哥几乎视我如无物。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女友和我在这里住了还不到两个月便宣告散摊儿,她从大北京的“肺”搬回了“心脏”附近。
女友离开之前,曾严格按照“21天习惯养成法则”给我培养了一个具有哲学家习性的好习惯——饭后散步。在偌大的北京城,寻找一个称得上在各个方面都合适的理想散步地点并没有那么容易,如果你在北京待过,你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而我们租住的小区楼下不远的绿道,一条林中路,就是这样一个完美的散步场所。
要不是我散步,我就不会遇到那个女人。
有一天,我正沿着环绕绿道的小河散步,猛然看到河对面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穿深紫色外套的女人。那天大概是工作日,长长的绿道上只有我和她。她的脸形让我想起了刚刚离我而去的女友,标准的鹅蛋脸,干净而白,虽然隔了一定的距离,但是我感觉她似乎是素颜。我也不知道当时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态,也许是无聊,是内心深处对女友还未斩断的情丝,或是仅仅因为我感觉她还算漂亮,想距离她更近一点儿,都未可知。我穿过木桥才看到,在她身前的芦苇丛旁边有一只橘猫在试图捕鱼,这只橘猫的圆脸上有不对称的白色斑块,跟我的橘猫布丁很像。她在观察橘猫。我在她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绿地、河流、橘猫、跃出水面的小鱼,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忘了自己置身何地。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觉,我有一个分身,他想要我记住在那一刻的感受,也许这种感受会对我之后的某次写作中的某个细节有帮助。同时我又立刻同样强烈地厌恶这个自己,我提醒自己要自我警惕,要生活在真实的现实世界里,不要把这种虚拟的写作当作人生的全部,让自己陷入一种无尽的虚无里面。我就这么跟自己较劲,忘记了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扭头看她,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我的脑海里准确地蹦出了“凝视”这个词。她在“凝视”我,是海德格尔,是拉康,还是福柯,一堆没头没脑的散碎无意义的片段式的话语在我脑海里跳动。在北京,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她一样用这种“眼光”来看我的人。她的眼睛里拥有的内容是我无法洞穿的,这一秒,我似乎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切,下一秒又觉得这眼光里什么也没有,她是以空洞吸引了我。
橘猫终于抓住了机会,趁着一条小鱼跃起的间隙,用猫爪把鱼打到了岸上,随后快速扑上去咬住了那条鱼,一溜烟带走了它的猎物。
她似乎是对我笑了一下。她从长椅上站起来,拿起地上装了一半儿的黑色塑料袋,从塑料袋里抓出来一小把什么东西,放在了刚刚橘猫蹲着抓鱼的地方。从地上那一小堆东西的状态来看,很大可能是猫粮。她顺着河道边缘那条窄窄的水泥路往前走,每隔十几步就会停下来,从塑料袋里抓出来一把,弯下腰,放下,再往前走。女人行走和弯腰的动作之僵硬,行为之呆板,和她生动的脸庞和内涵丰富的眼睛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种反差让我想到写作中语言的陌生化问题,我觉得这个女人会给我的写作带来一些灵感,而这就是她出现在绿道上的意义。
每次我散步回家(午后的散步是我每天惟一的活动),在我转动防盗门钥匙的时候,我就能听到布丁在门内隐隐的喵喵声,待我开门,它就会用牙齿轻轻拉扯我的裤脚,像是在对我撒娇,这种啃咬一直要到我将它抱起来才会停止。有谁能拒绝这样一只善于撒娇的橘猫吗?有,那就是我的女友。女友不厌其烦地要我在她和橘猫之间做出某种排序和选择,她吃醋,连我对橘猫仅有的这一点爱都吃醋,但是她忘了,最初我是在她的怂恿下才辞职写作的。刚搬来没几天,她又觉得写作者和猫这种动物很像,我应该有一只猫,于是她去绿道给我抓来了布丁。
女人出现之后,我在绿道的散步似乎是有了目的,很多时候,寻找这个女人的身影甚至替代了散步本身。与此同时,毫无疑问地,我正在写的这个文本中也几乎同时出现了一个看不清面孔的陌生女人,而且随着故事的进行,对她的想象和寻找逐渐成为推动小说主要情节的最大动力。女人就像打地鼠游戏里的地鼠一样,虽然每周都会出现两次,而且都是在下午,但是具体的时间点儿却是随机生成的。奇怪的是,每次女人一出现,我的作品就无法推动,陷入卡壳状态,只有我出门寻找而又没见到她的时候,我笔下的故事才能顺利进行。有好几次,她差一点儿就要跟我讲话,我感觉得出来。我的心里很矛盾,因为我觉得只有在她不讲话不出现的时候,我才觉得有意思。我首先是不想见到她,其次才是想见到她,这话虽然有逻辑问题,但却是事实。
那天她的步伐有些奇怪,我看着她像往常一样走远,我突然就有一种感觉,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我任凭双脚不知不觉地跟了上去。在绿地的出口,有一辆红白相间的车在等她,那辆车上印着“第六精神病医院”。我呆呆地望着医院的车辆开走,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也许是女友设置的一个圈套,或者是一个什么考验,她在跟我玩一种我还没弄清楚的游戏。
我坐到第一次遇到女人时她坐过的长椅上,坐了很久很久。
在第六精神病院的挂号处,我第一次看到穿白大褂的女友,几个月不见,女友似乎变得丰满了一些,看来她的日子过得不错。她笑嘻嘻地说,你来啦。她的意思好像是她一直在等我。我提起我们的橘猫布丁,她说她已经帮我挂了一个专家号,还动用了她社交小能手的魅力。我提起河边的女人,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我连她都没认出来。我什么也不说,跟着她踏上了长长的医院走廊。在走廊尽头,也许会有另外一条绿道,另外一条林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