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新作品

他从山上来

□余良虎

我不会忘记最后一次从他家走的那一幕。虽然算不上生离死别,那情景总是让人难以忘怀。临别时,这个憨憨的汉子,用他那长满粗茧的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不肯松开,嘴角抽动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我知道,他是一个不善言辞而又木讷的老实人。霎时,我的眼眶湿润了。我说,我们虽然撤离了,以后要像亲戚一样多走动,我会常来看你和老娘的。他点着头,慢腾腾地吐出一句:这些年害得你们受苦了。我说,看到你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我很开心。他又说,还不是托共产党的福,没有党的好政策,我狗娃子哪能过上这好日子,真要感谢党的恩情啊!

三年前我第一次到他家,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天。他家住在秦岭深处一个高高的山顶上,荒无人烟,只有他一户人家。

临行前,我只知道他叫吕宗成,云盖寺镇西华村三组人。没有人带路,也不知道他具体居住在哪一条沟里,我只好沿途问路。

在公路边一个大院子,见到一位老人,我便上前打听:“老人家,请问你们这儿有个叫吕宗成的在哪里住?”老人摇着头说:“没听说过这个人。”

站在旁边的年轻妇女搭腔了,她说:“吕宗成就是我们对面沟里那个狗娃子啵!大名叫吕宗成,小名叫狗娃子啦。都叫他小名,没人知道他的大名字喽!”

她说完咯咯地笑起来,露出两颗豁豁牙,既而又用手捂着嘴巴,抿起嘴来笑。老汉也逗乐了。他指着河对岸那条沟说,挨刀子的狗娃子怕是在半路上,你就从那条沟朝上走,说不定能撵上,他就住在山脑脑上。

我顺着老汉手指的方向,过了桥,从沟口向“山脑脑上”挺进。

我撅起屁股上到半山腰,腿走酸了。停下脚步支起身子歇息,猛然抬头望见前边不远处有一个背影正猫着腰赶路。直觉告诉我,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这个人肯定是我要找的人。矮小而又清瘦的身影,猥琐着疾步向前,身后尾随着两只个头不大的狗,一黑一花,一前一后紧紧相随。

我加快步伐赶上他,哎了一声。那人拧过头来,一脸愕然。看着这个胡子拉碴、邋里邋遢的人,我试探着问:你是吕宗成吗?他有点结巴地回答,是,是的。我说,我是以前帮扶你的那个人的同事,他调走了,以后有啥子事我们联系,今天到你家熟悉一下情况。

走在这条杂草丛生的羊肠小道上,我想起刚才给我指路的老人说这个“挨刀子的狗娃子”,心里窃笑起来。“挨刀子的”是骂人话,但用在这里却含有几份爱意。看来这个老实巴交的“狗娃子”是个不讨人嫌的人。

我们一路闲聊着,不知不觉走上山顶。这个离天最近的地方,独有两间破旧不堪的房子,外墙千疮百孔,斑斑驳驳,寒风中摇摇欲坠的样子。

他从门槛底下掏出钥匙,打开门。屋里很暗,堂屋土灶台上杂乱地放着碗筷盆瓢。空荡荡的屋里除了一张小柴桌,两条破凳子,再没有什么家具。也许是听到有人进来说话,里屋传出老妇的呻吟声。他说是他的瘫子老娘。

我从墙上取下贫困户资料夹,拿着三只腿的凳子坐在门外屋檐下,拂去资料夹上厚厚一层灰尘,一边翻阅此前填写的资料,一边询问他的有关情况。他的贫困户资料上显示:户主吕宗成,男,49岁,文盲,家里两口人,母亲73岁,双目失明,常年瘫痪在床。很明显这是因残致贫户。

我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满脸沧桑的老实人,他不到50岁,看上去却比实际老许多。他的话不多,反应迟钝,有时答非所问,说好几遍才能听懂。

我问他,这大年纪了咋没想着成个家?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人没用,家里又穷,住在这高山脑上,哪个女娃子愿意嫁给我呢?他说的倒也是那么回事。

我填好工作纪实薄,请他在上面签个字,他说没念过书,不会写字。

他只顾摆弄着我给他带来的小播放器。这是我们县里给每个贫困户配发的“随身听”,里面录有宣传扶贫政策的歌曲和快板。还有一首曹芙嘉为镇安人演唱的歌曲《小城镇安》,在当地广为流传。我手把手教他怎么使用,怎么充电。他好奇地掰弄着,反复地打开又关掉,学着使用播放功能,嘴里不停地说,有了这玩意儿好,晚上听着再也不“寂人”了。

是啊,长年生活在这寥无人烟的高山之巅,只有娘俩儿,老娘又说不来话,他能不“寂人”吗?

“来安去安,小城镇安……”吕宗成重复播放着《小城镇安》,那动听的歌声在山顶上随风飘散,在幽静的山谷回荡。他玩得开心,爱不释手。身边的两只狗,仿佛也听懂了音乐似的哼哼唧唧乱叫,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熟视无睹。偶尔在我的腿上蹭一蹭,以示亲昵。

我完善了他的相关档案资料,初步掌握了他的基本情况。这时候,天上飘起雪花,山顶上的风更紧了。我裹紧身子,准备起身告辞,并把我的电话号码写在纪实薄上,又给他存在手机里,嘱咐他以后常联系,我会经常来的。

“再过一时你就不用上山来了,政府在山下给我盖新房呢,到时候搬到公路边上就方便了。”他说着,脸上堆满了笑容。

再次见面,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拘束。可是他记不住我的名字,一口一个领导,叫得我怪不好意思。

有一次,上边来人走访贫困户。当问到他的包扶干部是谁?他竟然说叫陈良虎。村干部当场纠正过来,他翻着白眼说,是我记错了。这家伙连我的姓都改了。下来后,他像一个犯错的孩子。对我说,当时慌场了把你名字说错了。我说,没事,只要你没说错自己的名字就行。

没过几天,我和几个同事一起到他家。闲聊时,同事指着我故意问他,他叫啥名字?他嘿嘿一笑说,叫陈良虎。在场的人笑得前仰后合,我则尴尬得无地自容。

同事方英岗在一旁打圆场:“怪不得你讨不到老婆,你连这点记性都没有,二回谁问你他姓啥,你就说他姓河汃的‘鱼’,记下了没?”他拍着脑袋说:“嗯,记下了!”

其实,记不住我的名字没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驻村扶贫干部,我不会责怪他,恰恰说明我还没有和老百姓打成一片,在他的心里还没有烙下很深的印象。从此,我每个星期都要来他家一次。帮他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儿。哪怕是在一起聊聊天,消解他心头的寂寞。

时间长了,一来二去,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三天不见我上来他就会给我打电话,聊一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些事看起来是上斤不上两的小事,但在他心里都是大事。比如他的妹子想迁户口,他的房根子需要加固,他的“三带四联”咋没到账……我耐着性子倾听,能帮上忙的尽力帮忙。像这样的老实人,总是遇上一些解不开的结,想不转了就会钻牛角尖,我便从侧面去开导他,让他打开心结。

夏天来了,吕宗成还穿着一件掉了皮的人造革夹克。我回去从衣柜里找出老婆给我买的新T恤衫,还有夏天穿的薄裤子送给他穿。老婆说,你不穿了?我说,给亲戚穿不是一样?老婆有些不悦。

吕宗成穿着我送给他的新衣服,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做活的穿这不像话。我说,有啥不像话的,穿好点才能找到媳妇。

他似乎对找媳妇没什么兴趣,最感兴趣的事儿就是下山去逛马路。

冬天来了,他还穿着油渍的单衣。听别人说,不是他没钱,是他舍不得。是啊,一年政策性补贴够他娘俩儿花销的了。看他这样子,我又送来一件羽绒服,谁让我们是“亲戚”呢。吕宗成总是记在心里,挂在嘴上,老是念叨:我们不沾亲不带故的,欠你的情太多了,年年过年给米面油,大小事都破费,还不上情念你的情。他的话暖暖的,我们之间有一种不解之缘。

2017年农历腊月初七,吕宗成乔迁之喜。

他从高山顶上搬迁到本组的川道公路边。三间新建的砖木结构瓦房,没有让他掏一分钱,全是政府买单。他们的组长开玩笑说,如今世事变了样,狗娃子都“拎包入住”了。搬家那天,吕宗成忙前忙后,不停地发烟敬酒,笑得合不拢嘴。

一个祖祖辈辈住在高山脑上的穷苦人家,不费吹灰之力落户到河川,开启了一个全新的生活。他告别了“独家村”,很快融入新的生活圈。左邻右舍的人没有排斥他,在邻居看来,狗娃子是老实人,是苦命的娃子,也是一个孝子,这些年伺候着瘫痪的老娘,要不是他的精心照料,老娘早都撒手人寰了。

一个光棍汉,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家里添置了冰箱、彩电、煤气灶,再也不用烟熏火燎地烧柴火灶了。

交通也更加便利了,家门口就是水泥大道。他有事没事就骑着摩托车一溜烟地跑了。但他从来不跑远,家里卧床不起的老娘离不开他。家里通了自来水,龙头一拧,就是纯净的山泉水。他再也不用跑几里路去担水了。

寒来暑往又一年,我成了吕宗成家的常客。每一次上门,他主动将档案资料夹递给我。他变得有“眼色”了。

有一段时间,因为其他工作没有入户。当我再次见到他时,发现他面黄肌瘦,没精打采,像变了个人似的。我问他咋了?他说心脏病犯了,才出院。我问住院花了多少钱?他从一个红色的袋子里取出住院报销单。上面显示:住院费共计3896.8元,报销3818.8元;报销比例98%,个人只掏78块钱。我想,这样的报销比例,贫困户不存在看不起病了。医院还为他们开启“绿色通道”,只要是卡内贫困户一律享受一站式服务。

我埋怨吕宗成,住院咋不告诉我一声,好去医院看望一下。他客气地说,老麻烦你,不好意思的。我从口袋里掏出300块钱塞给他,嘱咐他好好养病,自己买点营养品补补身体。他接过钱,看着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临走时,他目送我走出老远……

吕宗成当上“水长”了。

这话是我们工作队白队长告诉我的。白队长说,吕宗成是个憨厚人,腿脚勤快,他搬下来没有事干,三组人推选他把几十户的自来水管上,还给他封了个官——水长。高帽子一戴,吕宗成劲头十足,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骑着摩托车带上工具跑上跑下巡查管道。

吕水长“升官”了,没有一点官架子。见了我还是那样客气,一来就发烟让座。我叫他吕水长,他只是傻笑:你再莫糟蹋我了。

水长的待遇不高,只是给点补助。这对吕宗成来说,看重的是一份信任,一个组的吃水问题不是小事。他出不了远门,在附近打零工挣五六千块钱。管水只是捎带的事。看着吕宗成家里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我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三年的扶贫,对吕宗成来说,是不寻常的。

一个曾经独居在高山顶上、家徒四壁的贫困户,如今搬到交通便利的公路边上,住进了白墙红瓦的新房,过上了不愁吃穿、医疗有保障、收入较稳定的好日子。这一切,都是扶贫带来的红利。

回想起我们交往的点点滴滴,一生也不会忘记。虽然我个人的力量很微小,但我们之间情深意长。他比我小,我称他老弟,他不再叫领导,而是叫余师,或是良虎,我觉得又亲切又温暖。我是一个扶贫干部,我们的名字都叫扶贫干部!

他顺利脱贫了。这个快乐的单身汉,在党的阳光普照下,一步步迈向小康生活。

2021-06-09 □余良虎 1 1 文艺报 content60175.html 1 他从山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