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艺术评论

此中有真意

——《艺事写来任天真》读后 □吴中杰

《艺事写来任天真》是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作家包立民的新著。这本书专写中国现代美术家,却与时下很多描写和评说名画家的著作不同,书中对画家没有采取仰视的态度,取材也不以画家的知名度和粉丝多寡为标准,而重在艺术家的品位及艺术特色,理性地探讨其成功的经验或失败的教训,对艺术鉴赏和学术研究颇有裨益。

包立民是复旦大学中文系1965届毕业生,读的是文学专业,但同时又对美术很感兴趣。后来他长期在报社工作,因报道和组稿的需要,与文学界和美术界都有接触,对中国作家和画家均有了解,所写文章、所出书籍,也是文学与美术兼而有之,从而成为了两界“双栖”作家。其实这两界本来也是相通的,有着共同的规律。

在这本新书中,有画坛史料的开掘,如《徐、林首次会面考异》一文,考证了徐悲鸿与林风眠的相识时间和相互关系,为的是探究这两位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上卓有成就的艺术大师、美术教育家“艺术思想和艺术理论的异同”,为此“就有必要了解他俩的艺术交往或彼此不同的艺术见解”;有对画家性格的刻画,如《亚明缅怀傅抱石》写傅抱石的率真,《刘金涛遥念黄永玉》写黄永玉的侠气等;还有对伦理道德的赞扬,如《沈左尧诗悼傅抱石》一文写傅沈之间“视师若父”“知我者师”的师生之谊,《是谁把傅抱石推向世界》中写徐悲鸿、郭沫若对傅抱石的提携等;还写了夫妇画家间的理解与合作,如《一对画家的痴情》写裘沙、王伟君夫妇青年时的“闪电”结合,老来又以“笔富安贫不卖钱”的痴迷精神共同完成了400多幅鲁迅文学作品插图,出版了《鲁迅之世界》,要将它们留给祖国的读者;还有阐释继承与创新关系的文章,如《苦禅画传述异(中)》中论说李苦禅向齐白石拜师学习,但又不摹仿其师笔墨的独创精神等。

有意思的是,文章在赞扬画家品德或艺术成就时,时而会笔锋一转,插上一段“时评”。比如在考索谁最早提出“南潘(天寿)北李(苦禅)”时插议道:“一般说来,南某北某的称谓大多出自古玩字画商之口……一来是为了抬高画家的地位,二来是醒目,引起收藏家和顾客的注意,便于善价出售其画,上世纪三十年代,画坛上确实盛传过南某北某之说,但不是南潘北李,而是南张北溥。张是张大千,溥是溥心畬。这个口号最早提出的正是琉璃厂集萃山房的字画商周殿侯……至于潘天寿和李苦禅,当时他们主要都在从事美术教育”,还“没有形成气候”。这些话参透世情,可让读者从中看到吹捧者的意图。

与论辩文章往往只攻其一点,注意力全在论争的问题上不同,历史写作要求知人论世,顾及全面。比如本书中三篇评介林琴南的文章,读罢就会得出与读五四新旧文化论战相关资料时不同的印象。作为中国现代文艺史上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立民选取林琴南做书写对象是有道理的。书中所收三篇文章并不都谈其书画,从中还可以了解林琴南的为人。如《林琴南的七十寿辰》中就可以看到他对世事的洞明:“盛名为人生不详之事,稍一蹉跌,如坠身岩中,骸骨薤粉,仆生平危懼祇此一节。”又如在《〈林纾家书〉和家教》中所示“致璐儿书”云:“吾意以七成之功治洋文,以三成之功治汉文。……尔父读书到老,治古文三十年,今日竟无人齿及。汝能承吾志,守吾言者,当勉治洋文,将来始有啖饭之地。”作为一个激烈反对新文化运动的旧营垒人士,林琴南却劝导儿子去学习洋文,实出于无奈。

当然,本书谈林纾着重点还在他的诗画。《林纾其人其文其译其诗其画》一文中提及,林琴南的画定的“润格”很高,“五尺堂幅28元”,而齐白石的才为“五尺18元”,相差很大。实际上林琴南的画并不见得很好,鲁迅曾在琉璃厂清秘阁订购过一幅其山水册页,评价是“亦不甚佳”,这是1912年间事,离新文化运动尚远,当与新旧文化冲突无关。对此立民认为,这与画家的知名度和画作本身的市场效应有关:“齐白石初来乍到,京城人对这位声名不显的湖南老画师还不认,对他的小写意花鸟山水还不认识,若以知名度来比,更比不上林琴南了。”此外,林琴南大幅提高自己画润也有现实的原因。据说,他不但自己子女多达十个,而且还为乡里好友林述庵、王薇庵哺养遗孤,培养成才,所以家里开销很大。画润很高还有人买,由此也可看出林琴南在为人处世上也确有长处。而且,对年岁低于他的齐白石也没有轻视之意,他看到齐白石变法之后的画作大为赞赏,将其与上海的吴昌硕相提并论,并经人介绍与齐白石交上了朋友。立民的文章从多方面使我们对这个画家、对这个时代的画坛有了一个更全面的了解。

在我国现代画史上,中西画派的论争一向激烈,本书也很关注这个问题。《决澜社与庞薰琹》就写到了该社移植西方现代派绘画的失败教训。立民评论道:“决澜社社员在移植借鉴外来的艺术品种时未能顾及中国的土壤、气候,是它中途夭折的根本原因。……文艺不能直接引用,只能有选择地借鉴吸收,或者根据中国的国情适当地改良外来艺术品种;或者将外来的艺术品种进行嫁接、融合;或者吸收外来品种的技法,丰富、充实、改良中国固有的艺术品种。而要做到这些非要知己知彼,一方面对西方现代绘画的长短得失应有深切的研究了解;另一方面对中国传统艺术的长短得失也应有深切的研究了解。”这些论说当可以为后来者鉴。

中国古人谈艺向来有“道”和“技”的区分,这是不同的艺术层次和不同的精神境界。《庄子·养生主》里庖丁解牛的故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本书中《熊秉明先生周年祭》一文也提到了这个问题。熊秉明当年是西南联大哲学系毕业生,到巴黎大学留学一年后转学雕塑,并成为了法国雕塑界中三位著名的东方雕塑家之一。“他觉得艺术家要真正的创造,必须是精心酝酿出来的东西。”所以后来熊秉明转到巴黎大学教汉语,既是以“教”养家,也是以“教”养艺。在教书的同时,他不但继续雕塑,而且又研究书法,写出了重要学术著作《中国书法理论体系》,继“哲学是中国文化的核心”之后又提出,“中国书法则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他认为,书法代表了中国人的哲学活动从思维世界回到实际世界的第一境,还代表了摆脱此实际世界的最后一境。当然,这个理论是否能得到大家的认同并不要紧,而能够从“道”的高度来思考中国书法则是值得重视的。正因为熊秉明是从哲理的高度进行艺术创作,所以他的夫人在其雕塑《牛》中读出了儒家境界,从他的雕塑《鹤》里读出了道家境界。立民说:“儒家和道家是熊秉明哲学思想中的两个方面……也可以说,他的思想本质是儒家,而表现形式是道家。儒家和道家对熊先生来说,是交替为用,联成一体的。”

这本书中,立民还介绍了许多画家和书家,他们的经历和成就都值得我们关注,但我更感兴趣的是作家在叙述介绍中所提出的一些问题:社会问题和哲理问题。这的确是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的事。

2021-07-09 ——《艺事写来任天真》读后 □吴中杰 1 1 文艺报 content60584.html 1 此中有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