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文学观澜

中国作家网原创频道“本周之星”作品欣赏

2021年已经过半,时至今日,中国作家网原创频道本年度“本周之星”栏目已经推出内容20余期,坚持不懈推介基层作者的优质原创作品。本期“文学观澜”节选近半年来“本周之星”部分作品,其中既有诗歌、小说,也有在投稿中占有相当数量和比例的散文,希望继续为促进基层作者创作提供空间与鼓励。——编 者

王永苓,四川泸州人,作品见《星星》《散文诗世界》等刊物。

组诗|山中(节选)

额外的雪

她应该需要一支火柴,划亮

雪的童话

在巴颜喀拉山

没有什么雪是不应该的

除非,她放出牦牛

再多几个跋涉者

也只是多了几堆额外的白

她烤着柴火,旋转的雪粒子

扑腾着在窗上

难熬的季节,我无法融化的唯一

来自无法走近或者疏远

眼睛里的倾塌

破窗而入

蝉声破窗而入,因此

夏天碎了一地

一个男人破窗而入

于是我得以呼吸

在光阴的角落里,总有

破碎的玻璃

从自然,从人的回忆

掉落

那时像褪去的蝉壳

成为十几年来,不断

破窗而入的理由

这天,黄昏破窗而入

成为一个事故现场

而我

还在等一个人

来收拾

(2021年总第3期)

薛家河,字碧海,号染枝。1982年生,都昌薛家山人,而今重拾旧好,沉迷文字,既可修身养德,或可博君子一笑,不亦善哉?

小说|胡家湾(节选)

初冬时节的凌晨3点,胡旺凤被尖锐的闹钟吵醒,伸手按亮灯泡,在昏黄的灯光下窸窸窣窣地穿衣,套上亮灿灿的制服。她越来越依赖制服了,有一天她非工作时间出门忘了穿,连着被人盘诘几次,实在让人难堪。胡旺凤小心地下床,之所以要小心,是因为这床很不稳固,断砖码起来的床墩,几块板根据长短细心地拼凑着。上面虽然铺了垫被,睡觉一个不老实,漏了塌了都是常有的。下了床第一件事是转个方向,因为床与墙之间只有一人的距离。胡旺凤往前走,床的尽头是一扇门,胡旺凤弯腰把门前地上的陷阱移除,那是几个油漆罐装满了水,要是有人趁黑摸进来一定会踢翻水罐,床上的人便会惊醒。胡旺凤把门抬起来往右面移了移,人侧着身子走出去,到了外面,再把门整个抬起移至一旁。走回房间——姑且说是个房间吧,在地下车库的楼梯台阶下,隔了这么大的一个小窝,供人临时住着。别小看这么个临时住所,没有胡安和车库保安队长这样过硬的关系,你住一个试试?——胡旺凤走进去,弯下腰,侧过身子在床底下取出脸盆,倒退着走出来,转过来上了楼梯,到一楼卫生间洗漱之后又下来。脸盆放进去,关了灯再退出来,关好门拿起边上的大扫帚,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无头路上,胡旺凤身上任劳任怨的品质开始觉醒。人生来就是要占便宜的,种田不划算谁还种田?像胡旺凤这样的,除了种田啥也不会,怎会不迷茫?不借麻将浇愁又何以打发漫漫余生?现在好了,胡旺凤有了正式职业。她斗志昂扬,她的价值迫切需要被体现,她甚至都在酝酿理想了,她要为崇高的理想努力向前,奋斗不息。看哪,一片树叶被她扫掉了,又一片树叶被她扫掉了。树叶一片一片落下来,飘落在黎明前的大道上。与别人直着腰懒洋洋地挥动手臂不同,胡旺凤弯着腰,弓着背,脸降至膝盖的高度,一丈二的扫帚贴着地哗地过去,一扫一大片呢。天未亮胡旺凤就完成了任务,300米这点路真是不经扫。胡旺凤来回检查时发现,刚扫得干干净净的街道又零星掉了几片树叶,这一片那一片。胡旺凤用手把它们一片一片拾起,“一定要保证是干干净净的!”胡旺凤好像看见领导来检查,露出满意的微笑,向她点点头又伸出大拇指。都好几天了,也没人来夸她,不来也正常,领导嘛,都是很忙的。

太阳升起老高,胡旺凤肚子饿了,和往常一样走到无味楼前买了一个馒头和一个包子,光吃馒头难以下咽,光吃包子又太奢侈,一样一个正好,要是传扬出去指不定他们怎么说我精明呢。无味楼坐落在有风街和无头路的十字路口,大门向南,有食无类,不分贫富丑俊,广纳俗人雅士。想省着吃,10块一个菜。想吃好一点,200块一桌。胡旺凤看重的是这里的米饭随便吃不要钱,每天的午饭胡旺凤也都在这儿吃。胡安告诉胡旺凤,就算事情做完了也不要提前回去,根据规定,到中午12点才算下班。上午胡旺凤既没事做,又不能走,只能抱着扫帚在无头路上东游西逛直到吃午饭。

胡旺凤昨天点了一个8块钱的土豆丝,自带一罐辣椒酱,吃下两碗米饭。放下筷子把辣椒酱塞回口袋,喊过服务员来,命其将剩下的一半土豆丝拿回去存着,她明天还来吃。服务员好像还不乐意,胡旺凤就生气,大喊大叫的,把老板都招来了。胡旺凤说她们就是欺负乡下人,她都看见了,别人没喝完的酒都能存起来,为什么她没吃完的菜就不能存。最后她说:“我又不是没给钱!”

胡旺凤走进来自己取碗盛了饭,让人把昨天的半碟土豆丝再端上来,就着辣椒酱,一面吃,一面和旁边的食客聊天。“你那盘菜多少钱?哇啧啧,好贵好贵!那么多菜你一顿吃完?”食客不理她她就和服务员小孟聊:“你们那柱子上怎么还写了‘傻瓜’两个字?怎么你们开饭店也这么没文化!”小孟笑着告诉她:“那是一副对联:看破不言真智者,口若悬河是傻瓜。意思是叫人吃饭时不要说话,喝茶时说话要有分寸。我们老板李大山,可是李煜的四十四世孙,怎么会没文化?”

“哦?”胡旺凤惊奇地说,“你们这还有茶喝,要钱吗?”

小孟说:“有要钱的,有不要钱的!”

“不要钱的给我倒一点来!”

小孟转身取过茶来,正好见李大山从外面进来,点头喊了一声老板。李大山嗯了一声,见到胡旺凤,停下脚打招呼:“大姐来啦?”

胡旺凤双手捧着茶水,大模大样地应了一声,心想你这个奸诈的人,有免费的茶水也不告诉我,生怕我喝多了你蚀本了吧!胡旺凤临走在桌子底下拾起一个饮料瓶,将不要钱的茶水灌了一瓶,拎在手里下班回到住所,放好扫帚来找胡安,把茶给他分享了一半,然后满世界找一个八九岁的小孩。

(2021年总第5期)

吴彦非,武汉汉阳人。爱好文学,偶有作品发表。

小说|阮郎归(节选)

风中从磨山上跑来一个人。太阳已渐渐西沉下去。罗之秋穿过楚市,楚市全关张,一派冷清的迹象。再出楚城,转进杉林长堤上,继续沿湖跑。漫漫夕阳映红了天边的天和山脚下一片幽暗的湖水,高大的杉树和他日渐单薄的身躯倒映在水里,曲影摇晃。前方来到雁归桥,他没停下脚步。一只白身灰长尾水鸟俯冲到水面,扑棱几下后向湖中间飞去。是云追逐夕阳,还是夕阳趋赶着云?天空乱云飞渡,变幻不同的形状。他发觉有那么一刻,它们好像僵持住了,互相纠缠在一起。

同为纠缠的,还有他的爱与恨。

昨天是父亲的七七祭日,七七过后,父亲的魂灵将离家向西去。父亲走的那个下午,只有母亲和邻居陪伴他。他没留下片言只语,沉睡在堂屋的棺材里。罗之秋赶回东澜村家里,母亲叫他跪下,给父亲磕头烧纸钱。母亲双眼红肿,泪迹未干,不时发出压抑的抽泣声。或许是20多年来,回家少得可怜的原因,他心里空空的,流不出一滴泪。丧事由弟弟一手操办,不用他插手,他也懒得操心。深夜,他要弟弟去睡一会,自己坐在灵堂前守夜。不一会儿,邻居方立来了。他们就坐在父亲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方立说:“前几个月,你父亲预感时日不多,把他的后事一一安排妥当,叫我协助你们。还好多次找我谈心,讲他这一辈子的故事。”

“谢谢,给你添麻烦了。”

方立文化不高,但讲话层次分明,以时间为轴,说父亲的生意经,说父亲的人际交往,说父亲对村里的贡献,说从父亲那里学到很多,父亲也给过他很多帮助。说到动情处,还偶尔朝父亲那边看看。又说父亲对生命的留恋,还有好多事没完成,人生的不如意和遗憾……方立身着蓝色工作制服,黑黑的国字脸上沟壑纵横,但少有波澜,一根接一根抽烟,呛了好几下,语气低沉而舒缓,句句讲到人心里去。父亲棺材边的长明灯星星点点跳动,香纸屑的气味弥散在午夜的空气中。天色一点点亮起来,门口的柿子树叶泛青黄光,一弯下弦月挂在邻居家楼顶上。罗之秋听进去了,但内心没多少触动。不知是不是父亲有意托付方立,借方立的口和他交流,或者道别。要知道,父亲在世时,他短短的几次回家,几乎不和父亲聊天。

“他还说过对不起你,对你关心不够。”

“没什么。”

罗之秋觉得不可思议,父亲是多么爱面子的一个人,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莫非——父亲走的那几个月,罗之秋从没梦到父亲。他从没像那段时间回去那么勤,从一七到七七,一天不落回去祭奠。也不能说他没有变化,至少,章菁是看出来了。

“你释怀没,原谅你父亲了?”

“不知道。”

“任何和父母关系处不好的人,都不会开心,也不会有好运气。”

“你怎么知道的,你说的是我吗?”

罗之秋上午出门,在省图书馆翻阅几本书和当期杂志,待到正午。黄历上说,今日天晴,冬日暖,适宜运动。出了图书馆,在街边小吃店胡乱吃了热干面和蛋酒,进便利店买一个全麦果蔬三明治打包,再去东湖跑步。走在东湖路上,半个小时不到,来到放鹰台。听到手机微信的提示音,广州的卢云舟发来消息。

“明年的武汉马拉松,报名通道已开启。你报名没?我报的全马,到时候一起跑。”

“希望你中签,你回来,我陪你跑,和上次一样。”

(2021年总第17期)

烨水珠华,本名刘庆烨,江苏沛县人。“00后”,现就读于宁夏理工学院经管学院18级国贸专业。作品散见于《中国校园文学》《散文诗》《散文诗世界》《六盘山》《彭城晚报》等刊物。曾获2020年度宁夏大学生原创文学大赛一等奖,“2020·梦想与奋斗”宁夏大学生主题征文二等奖。

散文|风自有归处(节选)

胡楼村后有桃林,仿若海洋。每当春天桃花盛开时,粉嫩蔓延天际,让人陶醉。花会衰落,桃成熟被人摘下,等到盛况过去,就只剩秃枝在寒风中摇曳。果农修剪桃枝,剪下的枝条被村人捡回,修理,捆扎,垛好,充当过冬的柴火。我记得父母修剪桃枝的身影,我父亲坐在板凳上,将一根根枝条从较粗壮的主枝上折下,捋顺,用布绳捆扎丢到脚边。他动作很快,极用力,浑身冒汗,晒干的枯枝像一尾尾鱼灵活地跃进布头编织成的网中,乖巧拥在一旁,等待炉膛里的炽热火焰把它们舔舐成灰烬,就又随烟囱飘飞向旷野,那时天地之间都是任它们遨游的海。日光明亮,父亲脱下袄放在柴垛上,我抽出一截桃枝随手把这幕写到土地上:“他坐在凳子上削桃枝/修剪,捆好,垛在一起当柴火/太阳把他厚重的身影描边/雕刻在我的脸上/我看到他那双曾抱过我的大手/黝黑干裂,上面有许多纹路/像村后因缺水干涸而裂开的河道/我那个逐渐苍老的父亲/把自己的一生都活成了土地。”

有许多桃枝并未晒干,还很湿,母亲站在一旁用剪子修剪枝节,我帮她把剪下的枝条拢到一起,用绳捆住。这些桃枝很难弄,母亲一个不注意被刺扎破了手,口子很深,我慌忙跑进屋里取创可贴,等出来时母亲已经用水把伤口冲洗干净,她止着血坐在堂屋门边,我问她要紧吗,母亲说:“小伤”,贴上创可贴就又继续修剪桃枝去了。在这之后我每次看到桃树桃花,都会想起母亲流血的手,我觉得自己也是棵桃树,被她用尽心尽力修剪一生,期盼未来能开花结果。

剪下的桃枝在冬季用于烧火做饭。我盯着炉膛里燃烧的火,想起刘庄,事实上,在我写下它时,刘庄已经从世界消失了。取代它的是桃林,是芍药花。我不只一次写过关于刘庄的文字,它们暂时帮我留住关于这个苏北小村的记忆,很幸运的是我并未遗忘太多细节,只是每次经过横穿村庄的那条小河时,仍觉得曾见过的青灰色风箱在扇合响动,吹出猛烈的风,助使我体内的火燃得更旺,这是刘庄赐予的礼物,这团火使我永远暖和,不会被冰雪磨灭热情。它最终也成了刮过我生命的一场风,很不起眼,但却要比其他风都渺远,我整副皮囊与全身骨节都回响风声,这声音里筑着一个小村,等到多年后我像桃枝焚烧殆尽,此村即为灵魂归处。

(2021年总第20期)

李跃慧,女,彝族,云南楚雄永仁县人,云南省作协会员。生于70年代末,长于“赛装之源”直苴村。从小热爱听故事,写故事。有小说及散文在《流行歌曲》《幻界》《金沙江文艺》上发表。小说《火弥镇女兽医》于2015年获得云南省作协举办的“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题实践活动征文二等奖。

小说|县长和我打老庚(节选)

云朵阿波摇着头,你不晓得,你不晓得,富人高朋满座,穷人伙伴打堆,叫花子也跟着一两个要饭的伴,可我是个挨不上伴的老独人,日侬人,我在阿莫山连个款得上白话的老庚也没有……我哪有脸跟人打老庚?

打老庚就是交朋友。彝人好交朋友,只要遇上了对脾性的人,哪怕只是摆得来白话,对得上调子,或是酒量相当,或者仅仅是看顺了眼,喊声老庚就算认下了交情,从此互帮互助,祸福与共,一家人一样走动,比血亲还亲。

我说,阿波,咱们说你儿子的事情呢,你怎么又说起了老庚?

云朵阿波说,我说的就是这个么,我把儿子盼回来啰,这么样大的喜事,要杀鸡,要杀羊,要摆松毛席,要炸火炮,可是,没有一个老庚陪我喝酒啊!

如果云朵阿波的儿子真能找回来,自然会有乡邻来给他庆贺,热热闹闹陪他喝酒,有没有知心的老庚也无关紧要。可是眼下,我拿什么慰藉这个思念成疾的老人呢?

我行不行?我小心翼翼地问云朵阿波。

啥子行不行?

我来当你的老庚,我来陪你喝酒,我陪你庆贺这件大喜事,你说杀鸡我就杀鸡,你说杀羊我就杀羊,你说喝大坛我就陪你喝大坛,你说喝小碗我就陪你喝小碗。总而言之,你说咋样办我就咋样办。

云朵阿波笑起来。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那笑把他眉眼间的愁绪都撵散,就像我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那样。

笑过了,云朵阿波说,周干部啊,老庚哪得恁便宜哟,老庚要做“打”,是一个人的心碰到另一个人的心,叮当脆响,要碰得心口子生疼哩。

我不行?

云朵阿波摇头,你不行。

我有点不服气,那要咋样的人才能跟你“打”老庚,你“打”到过那样叮当脆响的老庚吗?

谁想云朵阿波说,有啊,我有过那样的老庚。

我说,阿波,你刚才不是说你在阿莫山没有老庚吗?

云朵阿波说,在阿莫山没有,可是在城里头有。

我都要被云朵阿波给绕晕了,你在城里头有老庚?你是什么时候在城里打下的老庚?

打下得久了,云朵阿波仰头想一想,就那个时候嘛,小娃娃们不知从哪里学来,都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那个时候头人不见了,老爷大爷也不行势了,去县城赶集的人回来说,公家的楼门上,白旗子扯撂了,换成了红旗子,公家人的相貌和穿戴也不像以前那一样了,朝着破衣烂裳的穷苦人就亲亲热热喊,同志,同志。

我说,阿波,你记性好啊,那是新中国刚刚成立的时候。

就是呢。云朵阿波说,那时我大儿子已经丢了,二儿子还没生,家里又养不起猪鸡,静夭夭连苍蝇蚊子的叫声都没有。我和娃儿他妈正吃着包谷面饭,喝着野坝子汤。汤里放不起油盐,只有苦味,可不喝也不行,那包谷面饭不像这朝你们年轻人爱吃的甜脆包谷,白糯包谷那样细软,它会挂脖子,不喝汤咽不下。客人进来了,我们慌得站起来,却不敢约人家吃饭,这咋吃嘛!领头那个客人穿着军装,扎着腰带,样貌雄徟徟,说话却和气得很,他说,老庚,我要和你摆摆白话,可以吗?他喊的不是同志,也不是老乡、老表,他喊的是老庚。我不敢应,又不敢不应,由不得点了头。他就嘱咐跟着他来的人说,你们先回去,我要和我老庚好好摆摆龙门阵。这老庚一看就是个勤俭、实在的人,我爱这样的人。

说到这里,云朵阿波有些出神,双眼望着前方,渐渐变得空濛,仿佛回到那个遥远的时空里去了。

然后呢?我问,你们摆了些啥子,就把老庚打下了?

也没有摆啥子唦,他就是问些家常话,家里几口人,叫个啥子名字,多少岁数,盘着哪些地,种些啥子,收成咋样。我把丢了儿子的事情跟他讲了,他静静听着,一句话不打断,我托他给我四处问问,他应了,又说,老庚,你不能光顾着挂念儿子,找得着找不着儿子,你自家都要保重,把家撑起,把日子过起。

摆的倒是些暖心窝子的白话,可是,这么样就叮当脆响了吗?

周干部啊,云朵阿波说,我愿意跟他打老庚,不是为他和我摆了这么些白话,是他端起我家缺了口的老土碗,舀了我的包谷饭吃,喝了我没有油盐的野坝子汤。他是抬过枪捏过笔,串过山南海北的能人,他能坐在我黑黢黢的破烂灶房头,跟我吃同一锅饭,那是我不敢邀约他吃的饭菜啊,我咋能不认下这个老庚?

我问云朵阿波,那你这个城里老庚叫什么名字?你们后来有走动吗?

有走动啊。老庚还给我送过两回盐巴,可他也没打听出我儿子的着落。后来老庚就不见来了,怕是我总叫他帮忙打问我儿子的音信,把他说心烦了吧。我倒是没有进城找过他,公家人嘛,忙的是大事情,不好搅扰他呢。名字嘛,我一辈子记着,老庚的名字叫做——龙、辉。不过这朝他怕是早忘记我这个老庚了。

龙辉,龙辉。我把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默念几遍,想起来了,他是新中国成立后玉鹿县城的第一任县长,我在学习党史县史的时候有印象,他能文能武,是勇毅的军人,也是个胸有丘壑的文人,上任之后颇办了些事情,开了新局面。可惜不久就因公殉职。

阿波,我说,你晓得你这个老庚龙辉是做啥子工作的?

一开头不晓得,后来人家都说他是县长,就晓得了唦。我也不慌,不管他做啥子,他是我一个锅里吃过包谷面饭的老庚。

是呢。我点着头,心里头有一丝丝羞愧。云朵阿波说得对,老庚不是轻易得来。但是云朵阿波接下来说的话,却把我难住了。

他说,周干部,你把我老庚找来吧!我这一辈子啊,就是个等,日头落了等月亮,月亮落了等日头,醒着等,梦着等,我晓得我儿子终归是要回来。这回子等着了,就是个了不得的喜事,我就想和我老庚款一款,喝场酒啊。我要把我泡的杨梅酒拿出来,和我老庚好好喝一回。

我满面难色望着云朵阿波,可我怎么把拒绝的话说出口呢。

你放宽心得,周干部,云朵阿波说,酒自然是好酒,待得起老庚。我年年泡着杨梅酒呢,我的杨梅酒可不寻常,我摘的是阿莫山最大最红的杨梅,那杨梅树是山火炼过,霜雪冻过,日头晒够,大雨淋透的,老辣得很,那些嫰噪的树子结下的半青不红的杨梅,我是望都不会望的。这两年我走不动,我叫学生娃娃帮我摘,我悄悄把树子的地塔说给他们啦。

嗯,我说,那一定是最好吃的酒。

(2021年总第21期)

杨秀廷,苗族,贵州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作品散见《民族文学》《写作》《文艺报》《人民日报海外版》等30多家报刊。著有散文集《草不飘摇草快黄》《缱绻与伤怀》。作品入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苗族卷)》等选本及被《中学生阅读》等报刊选载。

散文|夏至:时间的拐角(节选)

蝉鸣半夏,稻田中青绿的秧子已经扎稳脚跟,在灼热的阳光里等待与更多的雨水相逢。草木有心,用绿色呈现和提纯这个季节的意蕴,守候光阴和流水。

走近绿意盎然的文斗苗寨,仿佛路过一段浑朴清幽的往事,泉清树古,风静绿深,鸟鸣山暖,古韵怡人,绿色生态的美好,天籁般滋润人心。

时空是有重量和体积的,堆青叠绿的群山,流碧淌翠的江水,把“宜林山国”清水江林区的山水气质、生态颜值和人文气韵展呈于天地间。绿水青山养眼,蓝天净土养肺,传统饮食养颜,民族文化养心,田园生活养神,自然的神奇造化,在这样的季节里,借了山水草木的情义通达人心。

清代锦屏县“著述侈侈隆富”的苗族作家和学者龙绍讷(字木斋)在《杉君子传序》中写道:“土生稼穑,水长蛟龙,山茂草木。稼穑甘美养人口体,谓之善人,草可也。蛟龙变化不可方物,谓之豪杰,虫可也。然稼穑能养人之身,而不能范人之心,盖善人质美而未学者也。”木斋先生主张师法自然,敬惜自然的养育之恩,对生存所依赖的资源取之有度、用之有节,倡导人与自然要和谐相生,修身养性,曾益其所不能,认为这才是追求“性直、品端、节坚、材美”的君子之道。这样静水流深的体悟,凸现澄明、坦荡、从容、高贞的品格和生命情感。

万物相生让人类内心有了对生命的觉醒。300年前,还是一个木不着漆纸不着色的素朴时代,在清水江中下游的文斗苗寨,人们用规约调处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让自然之心、草木灵魂与人们的意念相逢、相生,继而相依、相护,山、水、草、木与人同生息而被赋予了情感,因而有了美学上的意义。

文斗苗寨有一通刊立于清代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的环保古碑“六禁碑”,碑文规定:

——禁:不俱远近杉木,吾等所靠,不许大人小孩砍削,如违罚艮(银)十两。

——禁:各甲之阶分落,日后颓坏者自己修补,不遵者罚艮五两,兴众修补,留传后世子孙遵照。

——禁:四至油山,不许乱伐乱捡,如违罚艮五两。

——禁:今后龙之阶,不许放六畜践踏,如违罚艮三两修补。

——禁:不许赶瘟猪牛进寨,恐有不法之徒宰杀,不遵禁者,送官治罪。

——禁:逐年放鸭,不许众妇女挖阶前后左右锄膳,如违罚艮三两。

碑文内容为保护山林、保护村寨人居环境,禁止乱砍滥伐,规范林业市场秩序等,以重典治理而成效凸显,成为清水江流域影响久远的自治“法典”之一。在“六禁碑”旁,有一块刊立于乾隆五十年的古碑,专门对村寨附近的风景林管理作了具体的规定:“此木蓄禁,不许后代砍伐,留以壮丽山川。”

一句“留以壮丽山川”,就像一道神光破空而来,时间在清水江发展史上标注了一个绿色觉醒的转折坐标。

透过岁月的烟尘,我们不难想象,那200多年前的春日里,在古树群中,那些“同盟”者“栽岩”以立“规约”的行动,早已把一个族群对家园的挚爱深情托付给了青葱的大山,托付给了未来。人们以行动诠释了族群心中的绿色信仰,用心修补、拉近、维护人与自然的关系,公众利益为先、生态环保优先的文化基因,日渐内化为山地民族的自觉选择和文化灵魂。而今,“生一个小孩栽一棵树,娶一个媳妇修一段路”的地方习俗,礼敬自然的文化传统,已经根植在山里人的血脉深处。

几百年来,人们栽杉种粟,种树护绿,不只是为了生计,那些低到尘埃里的劳作,还有生命的调节、运转和安顿。

山里人以树为伴,敬树为师,代代相袭,因为人们知道,生命需要托举,更需要挽留和呵护。

(2021年总第23期)

2021-07-16 1 1 文艺报 content61215.html 1 中国作家网原创频道“本周之星”作品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