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成人以后,忽然发现能顺畅背诵的经典诗文,大部分是在少年时代背下的。由此可见早期教育对少儿的重要性。那会儿所记诗文,刀刻斧凿般地留在脑海,铭记终生。不止诗文,少年时学唱一首好听的歌曲,只听一遍,连曲带词竟然可以记住,张嘴便能唱下来。这样的歌曲会伴随一生,每当想起,那熟悉的旋律,那字字入心的歌词都是暖暖的记忆。
我上小学的时候,课本里有篇《小英雄雨来》,讲的是抗日小英雄的故事。再早,我已经会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但不知道词作者是谁,因为那会儿课文的作者都不署名。直到小学快毕业,我在图书馆发现了管桦的《小英雄雨来》,这才知道课本里抗日小英雄的故事源自这里,就此知道了作者管桦。
1979年,我看到北京语言学院编辑的一套《中国文学家辞典》,辞典收录了几百个现代作家的小传,其中就有管桦。辞典里有关管桦的条目写到:管桦原名鲍化普,1922年1月9日生,河北丰润女过庄人,他的父亲是革命者,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管桦在叔父的资助下读完高小,做过邮差,参加革命后当了记者。写过小说、剧本和诗。奇怪的是,辞典里竟然没有提到管桦作词的那首著名的歌曲《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此外,《我们的田野》和《快乐的节日》的歌词也是他的作品。包括《小英雄雨来》,只要想到管桦的这些作品,都可以把我带回幸福的童年时光。
有了微信之后,我同一个认识多年的朋友陈大哥聊天,说起他的一个朋友鲍河扬。他们是世交,陈大哥的父亲和鲍河扬的爷爷在抗日战争时是战友。而鲍河扬的父亲就是管桦。
听到鲍河扬是管桦的儿子,我并没有为他的姓氏困惑,因此前早已知道管桦本姓鲍。鲍大哥的母亲去世后,他便回到家乡长住。我和陈大哥相约去鲍大哥的家乡拜访他。
立冬那天,我和陈大哥一起来到河北丰润县女过庄。此时秋收已过,庄里人家院外都囤着几垛玉米棒。地里有长成的大白菜,一片片深绿色的菜叶,一看便知是最受欢迎的所谓“绿口菜”。
鲍大哥在他家门前迎接我们。这是一幢两层小楼,是鲍大哥为父母养老而建。鲍大哥专为父亲在小楼二层设计了画室,画室的窗户宽敞明亮,窗外是绿色的田野。鲍大哥说他父亲第一次来到这儿时兴奋极了,高兴地说:“这就是仙境呀!我哪儿也不去了。”
鲍大哥也是作家,喜书法。画室里有一张三米长、一米二宽的松木画案,这是他专为父亲定制的,现在画案成了他习字的地方。他羡慕父亲盎然诗情,自叹不如。鲍大哥说父亲晚年把自己的时间几乎都放在这间画室。写累了,画累了,就坐在藤椅上遥望窗外的朝霞、落日,蒙蒙烟雨中的田野,树梢升起的炊烟,疾飞的山鹰。
我提出想去他家的老宅看看,走了5分钟,我们便到达了老宅。一进门就看到作家陈大远题写的匾额:鲍子菁、翟晏升故居。这两位老人是管桦的父母,鲍河扬的爷爷、奶奶。
管桦的父亲鲍子菁当过教员,抗战时期,他在丰润组织农民协会,参加了冀东武装抗日大暴动。他担任丰润五总队的参谋长,组织领导了攻打丰润县城的战斗。他在家乡坚持抗日,伺机袭扰日军。在一次战斗中,他中弹牺牲,年仅43岁。
鲍大哥说,不止他的爷爷,他的父亲、叔叔、姑姑都参加了抗战,他爷爷和爷爷的弟弟都牺牲在抗日战场。他的家乡是日寇“三光”政策的重灾区,前辈亲眼见过侵略者杀戮中国人民,践踏他们家乡的草木,于是奋起抵抗。
管桦热爱他的家乡。他说过:“不爱家乡的人不会爱国。”他对祖国、对家乡的热爱体现在他的作品中,他笔下冀东的美和这里善良的人民,都注入了他深深的情感。当年因为公务缠身,管桦不能长时间在家乡生活,但他每年都会回到家乡小住。鲍大哥说他父亲在城里总不如在乡村自在,当组织上号召作家深入生活时,他便连跑带颠地带全家回到老宅。
老宅院子很大,但房子不多。原来是两排土坯草房,现在土坯草房变成了砖瓦房。老屋还保留着坑。上世纪末,鲍大哥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写作,索性回到老家,老屋破旧到门框几乎都挂不住门了。他修补了房子,盖了卫生间,安了土暖气。那个土暖气就安在土炕基上,取代了用火烧炕。没想到,这简单的改进令他父母非常高兴,因为他母亲患有类风湿,城里送暖气之前一段时间十分难挨,这个时候把二老接来便享受到了土暧气,让二老特别高兴。
管桦孝敬母亲,回乡便可常伴母亲左右。在鲍河扬的叙述中,奶奶是细高身材,容貌端庄,细长的眼睛流露着智慧。他爷爷在外参加革命工作,家里的生活就是奶奶支撑。她独自耕种五亩地,播种、除草、收割统统是一个人做。更重要的是,孩子也是她一手教育出来的。她给孩子们讲述杨家将、岳飞等历史人物的故事。管桦说孩子是由模仿成人而成长的,他们认为自己将会成为心目中所崇拜的英雄。管桦以及鲍河扬后来成为作家,都是受到了父母深远的影响。
管桦的父亲参加革命前是教员,竭力宣传动员抗战,并且亲上战场。管桦也追随父亲参加抗战,在抗战期间,他曾为根据地的小学编写课本,小说中雨来上夜校读书识字的故事,就是源于管桦的这段经历。夜校设在破旧的豆腐房里,女老师带着孩子们念着: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管桦说:文学艺术不能使一个汉奸特务变成爱国者,就像人不能把一棵扭曲的已经长粗的树变直一样。但对少年儿童就不同了,少年儿童阅读有益的文学作品,对培养他们的道德情操是能发生作用的。这是作家的使命。
1948年,管桦因病在家休息时,把在抗日战争中经历的事情、所接触的少年缩写成一个典型,这就是他为少年儿童写的第一篇小说《小英雄雨来》。管桦说,雨来的形象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他是很多冀东少年的缩影。小说中的雨来池塘戏水、夜校读书、掩护交通员等情节,都是管桦参加抗战时亲历的。冀东人民为保卫祖国,与侵略者进行顽强的斗争,可谓是全民皆兵。像雨来那样的少年站岗放哨、手拿红缨枪、挺起小胸脯、给八路军送信、制造假地雷迷惑敌人、带路进埋伏圈的情况是很多很多的。有不少读者自认是雨来的原型,因为小说里描述的雨来的生活与他们的个人经历非常相似。
管桦晚年曾对鲍河扬说:“雨来是有原型的”。那是一个给他们带路的少年,在过封锁线时,少年不幸被子弹击中,牺牲在管桦面前。这是他永久的悲痛,也是他创作《小英雄雨来》的缘由。小说写成第一章,管桦拿给作家周立波看,周立波看后说,这是一篇有骨有肉的作品。
《小英雄雨来》在《人民日报》发表以后,很快就被编入小学语文课本。1955年,管桦把它扩写成一个中篇小说。这篇小说影响了几代中国少年。管桦认为中国人应该从儿童时期就接受爱国主义教育,他编写课文时自然把这种思想写了进去,让孩子们从小就知道: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鲍河扬说:“我父亲一生的创作,离不开爱国主义。他的爱国主义不是源于道理,而是出于对生命的崇敬和热爱。”保卫祖国、抵抗侵略也是为守护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
鲍大哥说他父亲在庄上与当地农民一样过着简朴的生活,有时候用煤油炉蒸点米饭、两根广东腊肠,再熬一碗没有油星的白菜,这就是一顿饭。每天写累了便绘画,也会出门在乡间散步,与乡亲们聊天。
非常遗憾,我来到女过庄时,管桦已去世多年。我未曾见过老先生,但是他充满生命力的作品却陪伴了我的成长。站在他生活过的地方,我分明感受到他生命的气息。老宅院子里种过各种蔬菜和大量蔷薇花,管桦喜欢翠竹四季常青,说翠竹能把春天留到冬天。老宅院里种下的青竹亭亭玉立,他生前常去查看竹丛周围的地上是否有竹笋破土,若有了,便欣喜万分。他的愿望是遍地蔓延翠竹。
鲍大哥讲他父亲很反感对树木整齐划一的栽种方式。鲍大哥曾把后院荒落的枯树伐掉,整齐划一地栽了五排杨树,他还怕破坏了整齐,把树间自然生出的别的树苗统统铲除了。父亲得知后批评道:“谁说生命一定是整齐的?生命本身就是杂乱的,生命的美就在这杂乱之中。”
现在,老宅的院子里疯长着近百株各样的小树。“它们品尝着晨雾凝聚的细碎的甘露,娇嫩的绿叶,在风中哗哗地歌唱,傍晚再披上晚霞五彩光丝的外衣。”鲍大哥说是父亲给予了它们生命,还给予了它们幸福和欢乐。
管桦眷恋的家乡是蔚蓝的天空下奔腾的江河和它两岸的原野,是开满马兰花的硬泥埂,是起伏着波浪的稼田,是荒远僻野的云里烟村、雨中荷塘,还有那浮云似的远山。他的一生为祖国战斗,为人民创作。留下了很多令人难忘的文学作品。2002年,管桦接到“野草、山花、峰峦、大地和太阳的邀请”,赴约而去。但他的灵魂仍留在这里,就如普希金的诗中所写的那样:“我的灵魂在遗留下的诗歌当中,将比我的骨灰活得更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