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一翻世界历史和中国史,你会发现,战争是其中最为主要和重要的内容,尤其是改朝换代的阶段,更是战乱不止,灾祸连连。近现代中国的历史,无疑是一部庞大而复杂的战争史,从鸦片战争到太平天国、甲午海战,再到军阀混战、土地革命战争,乃至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一直到抗美援朝,100年左右的时间里,战争是常态。战争改写了历史,无数仁人志士的流血牺牲改变了中国的命运。
文学是现实世界的艺术映射,古往今来、古今中外,关于战争的文学作品层出不穷。希腊神话故事主要是战争故事;我国的四大文学名著中,《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属于典型的军事文学。文学史告诉我们,从古至今,战争文学一直占据文学的半壁江山。反过来说,战争是文学的富矿,值得一代又一代作家前赴后继,深挖细掘。
上世纪70年代末期,我在山东省偏远的乡下偶然读到了《苦菜花》《铁道游击队》《敌后武工队》等几部革命历史题材小说,由此狂热地爱上文学,并且在高考中榜后选择了从军之路。40余年过去,我仍在军旅,也写了几百万字的文学作品,大部分是军事文学,所阅读的作品,也是偏爱军事文学。世界潮流,浩浩荡荡,地球上的战争难以计数,自小说这个文学门类诞生以来,正面描写战争的作品虽然有很多,但是让我一直难以忘却的却又不是太多。在公认的世界名著中,《战争与和平》写1812年的俄国卫国战争,《飘》写美国南北战争,海明威有几部作品写一战和西班牙内战,苏联有不少作品正面写二战苏德战场,人称“战壕文学”,但是现在似乎已经渐渐无人提及。我们国家解放战争时期的三大战役从规模到战绩历史罕见,可是正面描写它们的优秀长篇小说却让你说不出来。
其实,真正好的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基本上都是那些打战争“擦边球”的作品,这类的好作品实在太多,比如我本人喜欢、并且大多数读者都认可的《静静的顿河》《日瓦戈医生》《铁皮鼓》等作品。《静静的顿河》《日瓦戈医生》写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社会剧烈动荡下的俄罗斯(苏联)大地上人们的奋斗、苦难与创伤,前者写顿河岸边哥萨克人的战斗生活,后者写动荡年代莫斯科知识分子的内心困惑的世界;《铁皮鼓》主要写二战前后战争阴影下边缘小人物的生活,借一个总也长不大的侏儒奥斯卡的眼睛透视成年人世界的丑恶。它们不论从题材开掘还是人物的塑造上,都超越了战争本身,超越了前人的作品,获得了巨大的艺术上的成功。所以我更喜欢这三部作品,认为它们才是世界战争文学的代表性作品。
事实上,对于小说家而言,正面写战争往往出力不讨好。主人公不一定非要写拿枪的人,更不一定非要写英雄。从本质上说,小说家所写的通常是特异的、不正常的人物或事件,太常规、太高大的人物还是让报告文学作家来写更好。因此,正面战争由报告文学作家去表现效果一定更佳,比如中国近现代的几场革命战争,军旅作家王树增几乎都有涉及,他先后写出《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远东朝鲜战争》等大部头纪实作品,满足了普通读者的需求,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说到底,小说是作家对客观世界的主观反映或者写照,它不是史书,它的任务也不是事无巨细地记述战役的具体过程和真人真事,而是塑造典型人物形象。从这个意义上说,《百年孤独》《羊脂球》《白鹿原》《红高粱》《丰乳肥臀》等这一类名著,都用较大篇幅写到战争或者战斗行动,主要人物是在战争状态下,或者说是在战争年代所面临的生存困境,我愿意把它们称之为“泛军事文学”。也就是说,以文学的形式书写战争,不一定需要正面强攻,从侧面来展示,艺术效果也许更好——这类作品对我们的重要启示正是在这里。
中国现当代文学最重量级的小说家如鲁迅、茅盾、巴金、老舍等人以及一批同时代的作家,他们曾经一度生活在战争时期及动荡年代,但是他们都没有写出正面涉及战争的文学作品,很可能与他们没有亲身经历战争、体验战争有一定关系。如老舍的《四世同堂》主要写抗战时期北平的市民生活,而巴金在解放以后仅写过一个抗美援朝的中篇小说《团圆》,后改编为电影《英雄儿女》。从新中国成立到“文革”的前十七年,是红色经典创作的鼎盛时期,那些早年影响过我的重要作品,基本上都是那个时期出现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社会的变迁,有些作品已逐渐淡出人民视野。社会发展到今天,当代作家再回头去深入历史,重新反思历史、战争和人性,用新的创作手法拿出适合当代人阅读的作品,写出它的当代性,丰富感,进而映射现实,我认为早该是时候了。
写战争,就得深入地研究战争,把军史装到脑袋里,仔细地消化它,从历史的隙缝里挖掘出有艺术价值的人物形象。可惜的是,由于种种原因,近年来描写战争的中国当代小说日渐稀少,这或许与作家缺少对战争的兴趣、体验和研究有关,大多数作家都是写自己眼皮子底下的琐事,这样既省事又不冒风险。影视剧倒是一如既往地对战争和谍战感兴趣,但是有不少是“雷剧”,粗制滥造、内容重复的居多,很多影视作品连基本的故事情节都编不圆,同时也反映出缺乏厚实的文学作品所支撑的影视剧创作少有精品佳构。
不过,近来有两部作品让我印象深刻,一是迟子建前年发表的描写抗联战斗生活的短篇小说《炖马靴》,作品细节之绝妙,让人过目难忘;二是英国作家肯·福莱特的“世纪三部曲”——《巨人的陨落》《世界的凛冬》《永恒的边缘》,作者以不同国家的几个家庭的经历,串联起100多年的世界历史,构思独特,结构宏大,细微处令人动容,很多战争场面给人与众不同的艺术享受。当然我们更期待中国作家将来写出《静静的顿河》《铁皮鼓》这样的顶级重量作品。人们常说,死亡和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我们的前辈所经历的如此庞杂丰沛的战乱岁月,可以说是一座很大的文学富矿,它多层面、多角度地涵盖了这一永恒主题,很值得后世作家们反复去开掘。实际上,军事文学如果用心经营,更容易出现黄钟大吕般的作品。
如今人们生活在一个富足、和平、安逸的国度,但是国际风云变幻莫测,和平并非一劳永逸,也许战争就在不远处等着我们。作为普通的读者来说,从文学作品中了解战争,体验战争,进而做到珍惜当下,洞察未来,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