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凤凰书评

一位科学家眼中的美丽中国

——评臧穆先生科学考察手记《山川纪行》 □刘培贵

臧穆(1930—2011),国际著名真菌学家,中国科学院昆明研究所研究员,奠定了我国西南高等真菌研究的基础。主编和编著《西藏真菌》《横断山区真菌》《中国食用菌志》《西南大型经济真菌》《中国真菌志》(牛肝菌科Ⅰ—Ⅱ卷)《中国隐花(孢子)植物科属辞典》等专著。研究成果曾荣获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中科院科技进步特等奖等。

植物速写

科考手稿

远眺珠穆朗玛峰

臧穆先生是我的研究生导师,我在追随先生30余年的科研生涯中,每一点成长都浸润着先生的雨露,每一点进步都寄托着先生的鞭策与鼓励。先生离世已近10年,我依然时常想起他的教诲,心中有述不尽的敬仰和怀念。在庆祝建党百年之际,适值先生生前留下的多本野外科考日记(先生名之《山川纪行》)由江苏凤凰科学技术出版社结集出版,书名为《山川纪行:第三极发现之旅——臧穆科学考察手记》。此著采取原图扫描、配置编撰文字的方式,如实地呈现了一位老科学工作者的考察纪实,集科学与博物,人文与艺术为一体。我也参与了本书的编纂工作,深觉臧穆先生的这部野考日记,其科学、人文及社会学意义,随着时代发展、人们生态文明意识的加强,必将产生深远影响。

臧穆先生受过旧式传统教育,是新旧时代更替的一位普通的中国共产党党员,受党多年来的熏陶与教育,不忘初心,牢记科学家之使命,心无旁骛,笃定前行,为党的事业奋斗了终生。他曾在日记中写道:“忆1955-1960年,每遇‘七一’,总是党员开会,余作为积极分子被邀请与会。极感痛苦失落——忙得积极,而在门外。到了1960年6月26日,正式入了党,从内心决心为了共产主义和完成党的工作,一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甚至生命也甘做牺牲。一过又是几十年。一些人尽量护着其得到的和再无限的索取,他们似乎是优胜者,自己则有幸于淡泊系之。是否做到明志,则要看今后的努力和结果。”《山川纪行》并非寻常之日记,而是一个思想者的个人独白,时间跨度之久,绝非一时兴起而为,故断无故作姿态之嫌。足见先生为党的事业奋斗一生之思想精神准备,由来已久。

臧穆先生面容和蔼,身材魁梧。他个性鲜明,善于独立思考,绝不人云亦云。虽性格豪爽,却低调内敛,胸襟开阔,乐于助人。先生学识渊博,琴棋书画无一不能,思想深邃而幽默诙谐。他一生勤恳,把真菌科学研究当作一生的“恋人”来追求和经营,任何时候都充满了激情和浪漫——“一菌心香,用志永怀”。身处承前启后、继往开来之时代,集审、慎、勤、思、诗、史、艺为一人。

在1975年至1982年间,臧穆先生曾先后四次赴青藏高原,进行真菌方面的考察和研究。青藏高原奇异的山川植被和独特的动植物及真菌独特资源,极大地激发了他的探索热情。这一时期的野考日记以真菌形态及生态习性和采集信息为主,既包括立体型的地质地貌、气候条件、生境海拔及植被类型,林相构成,珍稀乔木,奇花异卉、蛇鸟鱼虫、飞禽走兽等诸多原始记录。还包括考察所到之地的民族风物、风土人情、历史典故、名人轶事、文化传承等所见、所思、所想之情怀细微的素描和写生,以诗书文字予以记述。在1976年的日记里有这样的记载:“地球的南北两极终年积雪,而青藏高原位于低纬度、高海拔,高峰之处也是常年积雪,所以称‘第三极’,即世界屋脊。……此次考察,我第一次亲手采集到高山虫草,这是我国的一个特有种,极为兴奋,晚上看标本,眼前就像放电影,一天走了青藏高原的几个典型植被带。自然之奇妙,高原之雄伟,常会感到自己很渺小,人认识的东西总是局部的,而大千世界则无穷尽,无奇不有。自然之美,博大至极!”臧穆先生就是一个行走在世界屋脊,探索自然奥秘,揭示真菌及其相关生物类群的自然属性及其规律的研究者。

大型真菌多数类群发生在高温雨季,肉眼可视形态呈现期短,为获得无干扰情况下的真菌标本,应以偏僻深山老林、无人区为首选考察地点。臧穆先生在20世纪70年代初开始真菌研究。那时真菌野外考察条件极为艰苦,装备简陋,缺乏野外作业个人防护用品,风餐露宿、忍饥挨饿是家常便饭,毒虫侵扰形影相随。对此,他在日记中屡有记述:“一天时晴时雨,衣衫外雨内汗,加以左足趾炎,虽一步一跌,但见此伟观山川,痛苦尽减。采到牛舌菌,另有外担菌属生于另一种植物叶片上。沿路粘菌甚多。高处山岩成片屏叠,可见山溪之频繁。夜在雨中宿于机独。山野之中,并无人烟,也无人迹。只在沼泽之中,择其高处,支帐扎寨。闻帐外雨声,涧声贯于通宵。天亮时,帐内皆为湿气所熏。天又雨。急装再进。右为机独,群山成片,瀑河如链”,“夜宿营地,极闷热,蚊和牛虻极多,整理标本时,有成百只牛虻叮允左右。”1994年在江西三清山考察,夜宿保护区,半夜老鼠成群,上蹿下跳觅食,有老鼠竟然啃食脚后跟,令人诧异。诸如此类野外考察艰难境况非同一般,而先生仅寥寥数语一笔带过,甚或根本没有在意,或都没有记载下来。他就是这样,一直充满乐观主义精神,以坚忍不拔的毅力践行着科学家精神。

大型真菌与其他生物类群考察及标本制作要求大相径庭,每份标本都来之不易。大型真菌形体质地多样、色彩变化多端、含水量高,鲜标本都需要制成干标本才能运回实验室,进行显微观察与研究分析。因此,每采集一份标本都需要及时地做好野外记录及测绘制图和拍照,这一工作耗时长久,要求很高,常常需要通宵达旦。先生32年采集制作真菌标本达13800余号,对于任何一个从事大型真菌研究者来说这是十分惊人的工作量。野外长期工作使先生养成了记野外日记和绘画素描的习惯,不仅仅记录真菌形态特征,而且其独特之处在于创造性地应用大尺度、立体构图思路,巧妙地采用手绘速写技巧、简易配色,并即兴赋诗填词,在一幅图上不仅如实反映不同植被类型和主要建群树种巧妙组合,而且还图文并茂,赋予自然灵性和人文情怀,如诗如画地展现给我们一幅幅人与自然融合共存的画卷。

我们不妨将他的考察手记摘录一二,由此可见一斑:“1982年7月21日。晨九时半,由其期西北行,沿江岸上坡,两岸山林茂密。台湾杉保护甚好。翘首杜鹃、尖叶杜鹃等叶片直径40~80厘米,巨大可观。其期海拔2000米,至机独,海拔2500米,铁杉甚为普遍,树干上,苔藓外裹的苦苣苔科植物渐相交织,后者红花如管,渐后期而近脱落,杜鹃花科的树萝卜和越橘甚为普遍,显示出附生植物极为普遍的现象。”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鸡㙡菌是分布于热带非洲和东南亚热带、与白蚂蚁共生的一类珍稀大型真菌。每逢酷暑夏日正是鸡 㙡菌生长的季节。地上部分由一长假根状菌柄从地下蚁巢长出;凡生长鸡㙡菌的地下蚁巢中还有子囊菌等伴生真菌和其他微生物,形成一个开放而奇特罕见的“菌—白蚁—菌”的生态系统。至今其生态学关系仍不清楚。2004年,先生已经64岁高龄,且多年因糖尿病痛导致下肢浮肿,常觉“力不及从前,时有疲倦之感,忽觉老矣”。但是,他仍然顶着三十六七摄氏度的酷暑高湿做地下剖面,屈膝弯腰弓背已大汗淋漓,跪地俯身测数据绘草图。图示之详尽清晰、数据之准确,现在看来,仍令人赞叹!他还用图画记录了南糯山大叶茶竹林竹节上“一虫三菌”的生态奇观,揭示其密切的生态学关系。这是拍摄照片和通常记述方法所不及的。手记还记录了千种以上的植物和真菌物种或属种科学名称,其中大部分为拉丁文学名,这是非常珍贵的第一手资料。可见其记忆力惊人,功底之深厚。先生所绘的生态景观、植被林相、植物种类及真菌彩图都具有很高的科学研究价值,甚至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他所记述的有趣的人文史事,以及精彩的生物多样性与文化多样性关系,是后人打开世界屋脊自然科学研究的一把金钥匙。这是臧穆先生独创的中国式的表现手法,古今中外,概莫能比!

《山川纪行》是一卷以高山峻岭为背景的心灵对话。先生把天、地、人通过随笔文学、手绘写生融合为一体,文字言简意赅,耐人寻味,又不失缜密严谨,集自然、思想、科学、励志、艺术为一卷。细细读来,静思品鉴回味,则有一种浩气,有一缕阳光,有一束清风,有一种不忘初心,富于时代气息,励志接地气的直觉感。先生老骥伏枥,面对现实不回避、不泄气,借助自然景观,保持乐观精神,满眼历史的“视觉”与洞察:“满山云海,百鸟静思。朦胧中远山不见。人需把心放于低处,古寺林下,益觉五根清净,宇宙无垠”。对于人间的抱怨与纷争,又云“人生不过四五十年,如卷入纷争中,如进绞肉机,其惨不忍睹”。“余心耿介无求,虽心底有所思,只清幽有寄为之”,此为先贤哲人所思,达人所为,贪图钱财和追名逐利不对先生口味,物质寡欲,生活简朴,对国家投资闲置的设施或粗制滥造、缺乏内涵逢迎的新筑,满腹的遗憾和惋惜,颇有见地。感悟“兵多而不精,人杂而不强”,既看到时代发展所取得的辉煌成就,又记述并提出了发展中的不足与瑕疵,警醒后人。“星云日向抚仙流,独禁鱼虾不共游。岂是长江限天堑,居然尺水割鸿沟。燎原已扑殃池焰, 解网应消在沼忧。分付鲛人传鲤信, 河清从此得相投”,是以自然生态系统的调节,兼论人口增长及其社会生产活动对环境的影响。又论贫瘠土壤中生物碱、酚、丹宁、萜类等是生物防御、抗虫杀菌物质作用,有利于先锋植物生存繁衍。所遇一菌、一草、一木、一水、一山、一景,样样入眼入脑。生态观察,细致入微,缜密思虑,均记录在案备考。这一幅幅图画、一字一句的考察记录,从中为当今生态文明建设提供一些历史记载与自然启迪,充分体现了超前的生态文明意识与生态道德观。

先生是一个内心慈善、精神富有的人。他追忆昔日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建园之初先驱者的辛劳贡献,感慨良多。葫芦岛“罗梭江水不停地流动,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俱往已,留给人的纪念是厚重的”。瞻仰建园拓荒者蔡老,感叹其“不愿伏案推敲词句,而把精力写在罗梭江畔”,建立了我国最具影响力的万种植物园。而在哀牢山生态观察站,大赞生态站同志“身居深山,风餐露宿,为科学,为国家,可佩可敬。志在环保,护林为民,靠志气,靠奉献,为楷为模”。赴“浙南古朴处,极目眺望”时,看见“满山墓穴,白骨冢坟。故人与活人争地,既破坏生态环境,且颇不雅观”,感慨“若能植树祭奠故人,一人两树,则蔚然成风,实是好事”。30年前先生即已提倡议文明祭奠故人,着实是一个维护生态系统颇有见地的环保主义的先贤达人。

臧穆先生从最开始接触包括真菌的隐花植物,到奠定国际化跨界认可的风格,从起初的偏爱,到多元化的自然科学与人文及艺术的熏陶磨练,一辈子的摸爬滚打,练就了深沉而博学的才气。他多次受邀走出国门,然绝无眷恋滞留他国之念,而是利用每次出访的机会广为结交智友达人,汲取他人之养分,陶冶情操,铸就了大心量、宽胸怀的个人素养。独树一帜的人格魅力,令他获得瑞士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标本馆馆长、著名真菌学家Egon K.Horak教授,澳大利亚林业科学研究中心主任、著名菌根学研究大家Dr. N. Malajczuk,前任国际真菌学会主席、国际真菌学家F. Oberwinkler教授,国际菌物界学术刊物《Mycotaxon》的创始人、前主编R.P.Korf教授等诸多国际一流真菌学家的高度认同与赞誉,为臧穆先生在植物学和菌物(真菌)学领域奠定了很高的学术威望。

通读《山川纪行》,静思中让我们隐约看到了一位健步行走在世界屋脊的现代版“徐霞客”,发挥一个共产党员的先锋作用,潜移默化影响着前进的时代,迸溢出独有的个人魅力和光彩!

(本文作者系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研究员,文中插图均为臧穆先生所绘)

2021-07-28 ——评臧穆先生科学考察手记《山川纪行》 □刘培贵 1 1 文艺报 content60917.html 1 一位科学家眼中的美丽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