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一套青年世代作家的书系,是这几年我的一个愿望。这里的青年世代,一方面是受到了阿甘本著名的“同时代性”概念的影响,但在另外一方面,却又是非常现实而具体的所指。总体来说,这套“新坐标”书系里的“青年世代”指的是那些在我们的时代创造出了独有的美学景观和艺术形式,并呈现出当下时代精神症候的作家。新坐标者,即新时代、新文学、新经典之涵义也。
这些作家以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80年代为主。在最初的遴选中,几位出生于60年代中后期的作家也曾被列入,后来为了保持整套书系的“一致性”,只好忍痛割爱。至于出生于上世纪90年代的作家,虽然有个别的出色者,但我个人认为整体上的风貌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那就只有等后来的有心人再续学缘。
这些入选的作家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新青年。鲁迅在1935年曾编定《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并写有长篇序言,其目的无非是为了彰显“白话小说”的实力,以抵抗流行的通俗文学和守旧的文言文学。我主编这套“新坐标书系”当然不敢媲美前贤,但却又有相似的发愿。出生于70年代以后的这些作家,年龄长者,已近50岁,而创作时间较长者,亦有近30年。他们不仅创作了大量风格各异,艺术水平极高的作品,同时,他们的写作行为和写作姿态,也曾成为种种文化现象,在精神美学和社会实践的层面均提供着足够重要的范本。遗憾的是,因为某种阅读和研究的惯性,以及话语模式的滞后,对这些作家的相关研究一直处于一种“初级阶段”。具体来说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单个作家作品的研究比较多,整体性的研究相对少见;第二,具体作品的印象式批评较多,深入的学理研究较少;第三,套用相关的理论模式比较多,具有原创性的理论模式较少;第四,作家作品与社会历史的机械性比对较多,历史的审美的有机性研究较少;第五,为了展开上述有效深入研究的相关史料的搜集、整理和归纳阙失。这最后一点,是最基础的工作,而“新坐标书系”的编纂,正是从这最基础的部分做起,唯有如此一点一点的建设,才能逐渐呈现这“同代人”的面貌。
埃斯卡皮在《文学社会学》里特别强调研究和教学对于文学“经典化”的重要推动。在他看来,如果一部作品在出版20年后依然被阅读、研究和传播,这部作品就可以称得上是经典化了,这当然是现代语境中“短时段经典”的标准。但是毫无疑问,大学的教学、相关的硕博论文选题、学科化的知识处理,即使是在全(自)媒体时代依然发挥着不可替代的历史化功能。编纂这部书系的一个初衷,就是希望能够为大学和相关研究机构的从业者提供一个相对全面的选本,使得他们研究的注意力稍微下移,关注更年轻世代的写作并对之进行综合性的处理。当然,更迫切的需要,还是原创性理论的创造。“五四一代”借助启蒙和国民性理论,“十七年”文学借助“社会主义新人”理论,“新时期文学”借助“现代化”理论,比较自洽地完成了自我的经典化和历史化。那么,这一代人的写作需要放在何种理论框架里来解释和丰富呢?这是这套书系的一个提问,它召唤着回答,也许这是一个“世纪的问答”。
书系单人单卷,我担任总主编,各卷另设编者。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所有的编者都是出生于80年代以后的青年评论家、文学博士。这是我有意为之,从文化的认领来说,我是一个“五四之子”,我更热爱和信任青年,即使终有一天他们会将我排斥在外。
书系的体例稍作说明。每卷由四部分组成。第一,代表作品选。所选作品由编者和作者商定,大概来说是展示该作者的写作史,故亦不回避少作。长篇作品一般节选或者存目。第二,评论选。优选同代评论家的评论,也不回避其他代际评论家的优秀之作。但由于篇幅所限,这一部分只能是挂一漏万。第三,访谈。以每一卷的编者与作者的对话为主体,有其他特别好的访谈对话亦收入。第四,创作年表。以详实为要旨。
编纂这样一套大型书系殊非易事。整个编纂过程得到了各位编者、作者和江苏文艺出版社的大力支持,尤其是张在健社长和编辑李黎的大力支持!在此向付出辛苦劳动的各位同代人深表谢意。其中的错讹难免,也恳请读者和相关研究者批评指正。记得当初定下选题后,在人民大学人文楼的二楼会议室召开了第一次编务会,参会的诸君皆英姿勃发,意气风扬。时维夜深,尽欢而散。那一刻,似乎历史就在脚下。接下来繁杂的编务、琐屑的日常、无法捕捉的千头万绪……当虚无的深渊向我们凝视,诸位,“为什么由手写出的这些字/竟比这只手更长久,健壮?”生命的造物最后战胜了生命,这真是人类巨大的悖论(irony)呀。
不管如何,工作一直在进行。1949年,作家路翎在日记中写道:“新的时代要浴着鲜血才能诞生,时间,在艰难地前进着”。而沈从文则自述心迹:“我不向南行,留下在这里,为孩子在新环境中成长”。70年弹指挥间,在这套“新坐标书系”即将付梓之际,我又想起前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的一首诗《哈姆雷特》:
喧嚷嘈杂之声已然沉寂,
此时此刻踏上生之舞台。
倚门倾听远方袅袅余音,
从中捕捉这一代的安排。
敢问,什么是我们这一代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