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读诗常有困惑,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隔”。许多作者都在追求“深刻”,他们的“深刻”就是让人不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这种不明白,甚至包括作者本人。这就是人们感叹的“言不及义”。读吴锦雄的诗,第一印象是朴素、清澈,甚至有点稚拙,却是直抵人的内心,让人感到亲切。这就是不“隔”。读他的诗如同亲人相见,他向你展开一幅幅平常的生活画面,这些画面带着家常的氛围,泥土的气息、炊烟的气息,亲切而自然。如乡村纪事中,对着煤油灯反复寻找鸡蛋中的白点的母亲,赶集途中遇见两人打架时父亲的评说,幼年“偷”吃外公醉枣而醉卧酒坛边的诗人自己以及爷爷变幻多端的手影等等。身居城市,依稀中打开记忆的闸门,不知不觉涌出的都是旧日的平常记忆,丝丝缕缕编织着现代城市人的乡愁。
吴锦雄讲述这一切,用的是非常朴素的语言。他极少装饰,基本不用华美的词语。“我是乡下地里旱不死的葱”,“早冬的菜叶满是晶莹的冰凌”,“桌上一盏昏黄的油灯”,平常得让人感到就是邻家发生的人和事。他几乎杜绝了多余的修辞,用平常话讲平常事、写平常人,但却不缺饱满的意蕴和情感。不可讳言,随之而来的亦留有言辞拖沓、不够精炼的缺憾。但可贵的还是这种坚守了亲切自然的素朴之美。
从诗歌创作的历史看,写得简约较之写得繁丽的难度要大些。词有刚柔,诗分浓淡,各擅其长,无关褒贬。以诗言,李贺、李商隐浓艳,陶潜、王维淡远,前者“浓得化不开”众人竞而仿之,后者“清水出芙蓉”却难有及其境者。我的意思不是单项肯定诗的自然平常,只是觉得能于浅中见深,言淡而旨远的,是最为可贵的诗学境界。
其实,写人生的日常状态也易于落套。当下一些诗总是琐琐碎碎,用语是极其平常了,但却不是诗。这些所谓诗的用语没有经过诗意的“筛滤”,当然更谈不上“锻造”,不仅混同于日常,甚至它的浅白和粗粝还不及于日常。记得有一次在北大开诗学论坛,陈超批评当下诗歌写作倾向,脱口而出的是,“今天我去找你,你妈说你不在”,引得举座欢笑。如何在“日常”中坚持并凸显诗的品质,这就是我所感到的难度。
在盛唐,诗者如云,而王维只有一家。王维诗中的禅意与佛境,一般人学不来、也达不到。能够于平淡中见厚重、于浅显中见悠远的,就一个字:难!话回到现在,口语化也好,“零度写作”也好,如何在诗与非诗之间予以切割和判别,更是难上加难。诗的意境需要从日常中提炼和凝成,不是陈超批评的那种“张口就来”的随意性。
为了印证这一点,我愿意举吴锦雄的乡村纪事中母亲通过油灯寻找鸡蛋中的白点为例。无疑,这是诗人从遥远的记忆中检示出来的一个细节。母亲认为那个白点是一个未来的生命,是“万万吃不得的”。一个细节揭示了一个农家妇女的慈爱之心。这正是诗人对于琐碎的生活素材的“择取”。不仅这些,还有对于这种“择取”的延伸(诗人不曾明言,应该是母亲的信念):“再饿也不能煮谷种/再缺柴火也不能烧书本/我整个小学的每一本课本,每一本作业簿/都被母亲码得整整齐齐/收藏在老家重漆斑斓的柜子里”。
真理需要珍藏,应该用“重漆斑斓的柜子”来保存。看来轻淡的言说,却是对于生活素材的择取和浓缩。简单的道理、朴素的言辞,传达出我们世代相传的伟大的民间智慧和良心。一个细节引出一段记忆,母亲丰富的内心世界,我对于母亲的由衷敬爱以及对于我们民族世代形成的优良品质的传承,悠远的怀念和赞叹,不用任何修饰,一切油然而生。留给读者的是无限的联想(即“再创造”)。这就是有别于普通说话的方式、诗歌的方式。道理是无须“说”的,诗歌的说理靠的是意象的启示,并“诱发”读者的想象力,乃是从事另一番艰苦的再创造。
读吴锦雄的诗,总能在他“无言之言”中找到这些不留痕迹的深层意蕴。再如,思乡情切,乡思情重,诗人在阳台上种了瓜果蔬菜以慰远思,他只用一句“除了家乡都是家乡之外”来概括此种心情,摒除了目下流行的口水泛滥的琐碎,而出以令人感到意外的简括和沉郁。
吴锦雄给予我们的启示可能不止于上述,他的特点是能于简括中见繁复,于貌似浅淡中见深遂。平淡仿佛只是诗人的“虚拟”,他的意蕴恰如他的诗句所显示的:“我如晨曦斜出,融汇在碧绿的世界间”,请注意,这里的晨曦是“斜出”,可见用语之考究。再如,他说“孤独是一种常态”,这也是诗中常见,不觉新鲜,但当他说:“孤独鲜活而顽强/同所有的喧嚣一样平常”,就不同了,在这里,他将”孤独”等同于”喧嚣”,这就是诗人的发现。这种发现就很“不平常”。我们读吴锦雄,因为他总着意于出以平淡,仿佛是走马平川,眼前突现碧翠峰峦,便生一种惊喜。诗人能在看似平淡中见机巧,这就是一种“暗功”。因为语及喧嚣,信手拈来他的另一诗句:“喧嚣的鸟鸣让我如此安宁”。这使我们联想到古人名句“鸟鸣山更幽”。吴锦雄是否有意呼应前贤,不得而知,但说是异代同工,却也近实。
前面的评述中我用了“发现”一词。似乎尚不能精确表达我的意思。我以为诗人有异于常人之处在他的独特,发现也应是独特的,独特的发现、独特的感受,更为重要的还应该是独特的表达。回到前面引用的,父亲看见路边两人打架,一强一弱,强者赢,弱者败,父亲说:“打赢的人晚上睡不着觉了”。赢了反而睡不着觉?是何道理?父亲不语,我也未问。诗人于诗中这样回答:直到我长大了,才知道父亲说的是真理。为何是真理?诗人不言,我们只能自己揣摩。这种表达就具有独特性:不言而含深意。
无言之言,让人产生联想。吴锦雄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他的平淡,平淡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以平淡发掘深意。读吴锦雄的诗不可轻慢,一不小心就会忽略了他的精彩。他的诗中不仅有深意,而且有哲理。例如他说自己鲁莽潦草的人生,“上半生用来走出家乡,下半生用来回归家乡”,这就是“此中有深意,欲辩已忘言”。